《人心至上》

发布时间:2018-07-17 17:34  | 来源:武汉市残疾人联合会  | 点击量:

 一介草根杜月笙,孤身闯荡上海滩,崛起市井,出入黑白两道,游刃于商界、军界和政界,将触角伸向金融、工业、教育、医疗等多个领域,甚至与当时的政坛高层结为挚友,成为民国史上的传奇人物,在今天的诸多民国影视作品中仍可见到他的影子,足见其影响之大。 

  然而,一代枭雄杜月笙究竟凭借什么取得如此之大的成功? 

  著名作家、自媒体人雾满拦江潜心研究杜月笙多年,搜集几乎所有关于杜月笙的*手资料,经过深入分析、思考,探究出杜月笙从小混迹社会,摸爬滚打,深谙人性与人心,通晓为人处世、做人做事之道,是其人生逆袭的核心秘诀。 

  本书以杜月笙为人处世原则及智慧为切入点,以其生平为线索,通过对其一生历程的娓娓道来,涵盖了发生在其人生每一阶段的大事要事,以及其应对这些事的技巧、心态、解决方法等,展示了杜月笙高超的为人处世智慧,亦体现了其性格、心理,以及其在特殊境遇下表现出的爱国主义精神、救世情怀,堪称迄今为止杜月笙传记的上佳之选。


作者简介

      雾满拦江 

  著名作家、新浪知名博主、自媒体人、"心学讲武堂"创始人。他写历史,写职场,也写百态人情。其人特立独行、学识颇丰,其文辛辣生猛、犀利幽默,读之可以下酒。代表作有《神奇圣人王阳明》《人生很短,你要做个聪明人》等。 

  雾满拦江善于对历史名人进行全新解读,文风辛辣犀利,观点新锐生猛,为千万粉丝所称道。对草根逆袭情有独钟,潜心创作出这部全新的杜月笙传记。2015年开始在其微信公众号"雾满拦江"连载本书部分章节,每有新篇辄一更新,即创下超高阅读量。千万粉丝日夜追更,几至废寝忘食的地步,纷纷留言期待本书早日集结出版。



目录


版权信息


自序 智慧改变命运


序章 永不湮灭的传奇


第一章 草莽英雄闯上海 残酷命运碾压而来


渴望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主角


为求出人头地,孤身勇闯上海滩


第一堂政治教育课


落难时刻,交情尤为重要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尽情享受拥有


拜的不是大哥,是社会背景


规矩总是被打破


凡事不能超出限度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大病不死,必有后福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诱惑




第二章 潜龙在渊等风来 人脉带来人生的转机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善于织网,才能坐享其成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必将在黄金荣之上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女人是男人的统治者


无法招老板喜欢,只好走夫人路线


有些生意要靠抢


不仅要斗力,还要角智


没有抬出靠山,说话就没有分量


潜力决定前途




第三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 靠山就是通行令


千金散尽还复来


虚张声势,轻松筹款


富在深山有远亲


不会看人品,娶错妻收错徒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


只有钱才是硬道理


慧眼识人很重要


朋友高于政治,友情重于立场


只要掌握正确方法,就能一击致命


领导使绊子,下属要装傻


姜还是老的辣


有些生意不需要本钱




第四章 纵横上海起风云 先礼后兵,情义已尽


控全局,知进退,才能自保


强将手下无弱兵


最恐怖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非法生意也要授权


说话是一门艺术


气场强也是一种特长


人脉就是财源,背景就是财香


以柔可以克刚,何必非要动武


处理好亲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别人存钱,我存交情


情场竞争也要拼背景


关系取决于利益


含而不露,引而不发


劫后余生须尽欢


借步登高,动机不纯


红杏出墙,情人被绑


土匪也是人,同样要民主


世间自有公道,厚道总有回报


英雄迟暮,淡出江湖




第五章 与官联手发横财 困难越大,越要勇于挑战


投人所好,也要讲究方法


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做人有原则,对敌人讲道义


人脉没了,财源就断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饱汉不知饿汉饥


妙牌并不管用


关键时刻必须出王牌


有胆有人脉,才能干大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第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卅惨案”爆发


英国人横插一杠子


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没有文化,所以羡慕文化


同道中人,惺惺相惜


宽宏大量,不跟文人计较


看人难看准,烈火炼真金


一旦看错人,就要自食其果


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人不露相,露相非高人


骗中有骗,防不胜防


大乱即将开始




第七章 革命骤起大风潮 情报决定命运


没有罪名,就要放人


做记者要讲良心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犯上海者,虽远必砸钱


每个人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动手之前先动脑


失职、渎职就要承担责任


重整山河,匡正规范


十字路口的抉择


各怀鬼胎,同床异梦


痛下狠心,借路杀人


低调是为了安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遇事要懂得变通


玩可以,但不要过界




第八章 人生转型要规划 三分上海盼一统


坏人比军阀更没有底线


谁更接近权力核心,谁就更有优势


杜月笙人生规划教程


收弟子,要谨慎


斗争要讲究方法和手段


能救一个人,也能对付这个人


鸡蛋与石头,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


股市有风险,投资须谨慎


股市可以操控,国难不可避免




第九章 江山无情人有情 约法三章才进门


要生存,还得闹“工潮”


自掏腰包,解民倒悬


公关也可以走曲线


江湖上没有人是干净的


气盛之辈,多半内虚


奉命于危难之间


人活在这世上,最好是要有点脑子


首创义演救灾民




第十章 痛望河山变战场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有些事是不讲道理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杜月笙的御人之法


缺乏大局观,必将付出代价


敢于竞争,才有可能赢


只要能击败对手,敌人、朋友都能用


谋算5年,一夜功成


人挪活,树挪死


为了抗日,好事脏活都干


誓死抵抗,寸土必争


进亦忧,退亦忧


为了保全名节,必须找公证人见证


敌人再强大,也有小辫子


会表演也是一种本事


尾巴不要翘上天


能者自然当大任


对付讲理的,就要不讲理




第十一章 忍看刺杀惊人心 只有揪出凶手,才能保护自己


客人有难,即使有罪也要保护


模仿也是一种进步


彪悍的人生,也有大起大落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杀人只是手段,夺权才是目的


龙蛇混杂,凡圣同居


懂得借力,才能使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十二章 铁血抗日永不屈 造假也要一丝不苟


一声号令万人随


装疯卖傻不上钩


为了利益,兄弟阋墙


不过是个美好的误会


临危受命,视死如归


师徒同心救国难


挣的不是钱,而是人


不可不走,不走不可


捞人是为了减少汉奸


忍看朋辈成新鬼


卖什么都不能卖国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绞尽脑汁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为了当官,丧失气节


助纣为虐必须除


身边的人也不可靠


“76号”魔窟


跨界也可以展开营救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钱才能办大事




第十三章 与虎谋皮智者胜 谁关系硬,就承认谁


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有钱有闲,也会惹祸


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


升官自有升官的道理


与虎谋皮需要智慧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步步难行步步难


天下第一智识之士


看穿人心是智慧


英雄垂暮被勒索


凡事讲究以德服人


终于迎来抗战捷报


政治相左,骨肉相残


发财有道,致富有方


低调隐忍,明哲保身




第十四章 龙虎争霸上海滩 土匪也应该讲规则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有人味就得讲人情


柿子拣软的捏


上海第一奇案


狗血才是正常人生


美人如玉剑如虹


有权任性,自取灭亡


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师徒反目成仇人


道不同,分道扬镳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技艺再高,只为自保




第十五章 用尽智慧渡劫难 最大对手蒋经国


打虎总要有人当炮灰


一击不中,老虎何在?


无用的旧式政治经济学


骗子拼的是智商


垃圾也有生存的权利


自古名将如美人


黄金荣的悲惨时代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委婉说话,弄巧成拙


不会说话,作茧自缚


巾帼英雄成绝响


有人脉才能回港


子子孙孙无穷尽


有惊有险,死里逃生


死人差点被气活


年轻人才是未来




第十六章 英雄长逝成传奇 岁月如砥人已老


人之将死,必见最得意弟子


生命中最后的希望


经济学解读一切




附录一 杜月笙大事年表


附录二 杜月笙处世金句






自序 智慧改变命运



杜月笙,是个湮灭于历史大潮中的风云人物,也是个永不湮灭的传奇人物。


此前,人们更多地关注于杜月笙的非社会属性,更多地把他置于一个极端的情境下进行评判。


而历史带给我们的智慧,更多的是缘于人物的社会属性。


唯有人的社会属性才能穿越时光铁幕,体现出人性的痛苦与喜悦,让生活于不同时代、环境中的人从中获取教益或教训。


这就是本书的创作之由。身为作者的我,希望恢复杜月笙作为一个人的本来面貌,希望看到他的哭,看到他的笑,看到他的泪水和春风得意。我们需要看到,他是如何小心翼翼绕过人性的暗河,在那样一个混乱不堪的时代登上人生顶峰——当然,这个顶峰可以争议,但就个人而言,做到这一点就够了。


历史上,很难找到比杜月笙更复杂的人物。


这和他所处的时代,有莫大的关联。


杜月笙身处的旧中国堪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尤其是在冒险家乐园的旧上海,形形色色的势力莫不争逐于其间,跑马占地。旧军阀、北伐军、青年新锐、满清遗老,再加上各类凶残的帮会势力,设想一个无任何势力背景的年青人,是没有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住脚的。


但,杜月笙站住了。


他聪明地选择了天然属于底层人的地下秘密帮会,以此为起家之根基。但与他处在同一个起点甚至有相同想法的也大有人在。


杜月笙崛起于法租界华捕黄金荣的公馆。在杜月笙到来之前,黄公馆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中有很多是与黄金荣一起打拼天下的老兄弟,为黄金荣的事业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些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黄金荣的回报,等黄金荣拉他们一把,但黄金荣谁也没有拉,只扶持了后来的杜月笙。


为什么偏偏是杜月笙?事实会告诉我们答案。


此后,杜月笙以一己之力强拖着黄金荣疾速奔行,把黄金荣、张啸林这些原本摆不上台面的江湖草莽人物,一起拉上了旧中国“上海三大亨”的地位。


这就是杜月笙的本事和价值。


相比黄金荣身边的老兄弟们,杜月笙更谙熟人心,更能顺应人性的基本法则,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昂头,什么时候应该俯首。


这就是他比黄金荣身边的那些老兄弟们更易于赢得机会的原因。


杜月笙的人生充满了无数次选择——在不同的军阀势力之间的选择,在旧势力与新锐势力之间的选择。如果选择对了,多半无关紧要、不痛不痒,但如果有一次选择错了,顷刻之间,他就会被打回原形。


在大的选择上,可以说,他没有犯过错误。


然而,杜月笙却是个未受过教育,基本上没怎么读过书的人。在他那样的大时代,无数人陷入迷惘之中,连知识分子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而他这么一个半文盲却能保持着高精确率的判断,其中的原因究竟为何?


或许仍不过是对人性的洞察。


说到底,所谓的时代走向,不过是人心走向而已。杜月笙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有个嗜好,喜欢和读书人往来,对名士钦服有加,这并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他希望找到和他一样对人性有足够洞察力的人。


正是出于对人性的洞察,杜月笙决不会拂逆世道人心。所以他才会在晚年毅然拒绝日本人的拉拢引诱,出走香港,并让自己的弟子们,以军统的身份在上海展开锄奸。这期间,他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他只是一个社会人,晚年完全是靠了弟子们才得以存活,在上海锄奸战中每折损一名弟子,无不让他心如刀绞。


实际上,杜月笙一生的路都是因为别无选择才会铤而走险,只有如此,才能绝境逢生,才能闯出自己的一条生路,不然只会走投无路。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没有路也要走出一条路,并且要走得风生水起、耀眼夺目。所以,他才会成为旧时代的风云人物,并至今仍然能成为价值性话题。


这就是本书的角度:从社会的角度,从人性的角度,研究并解析杜月笙这样的人。


同一时代,比他更有价值的话题人物或许也有,但他是最谙熟人性、人心的。我们需要从他的身上获得解读人性的密码、钥匙。


一个社会,无论怎样发展、怎样变化,终究是人类的社会。其中起主导作用的,仍然是永恒的人性。


只要人性不变,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与法则就不会变。


杜月笙这样一个读书极少、文化层次不高的人,仅仅因为把握了人性、人心,就避免了在那样一个复杂的时代迷失自我,相信今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同样也能做到,也应该做到。


相对来说,我们现在和此后的时代,比杜月笙时的旧上海纯净了许多,条理了许多。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仍然有许多人陷入迷惘而不知所措。单从这个角度上说,这本书不过是一本人性导引手册。它以全然极端情境下实战的角度,告诉你如何不触碰人心的敏感之处,绕过人性的暗河,抵达人生的彼岸。


唯此而已,别无其他。


是为序。


雾满拦江


2016年11月28日






序章 永不湮灭的传奇



杜月笙,旧上海时代的不灭传奇。


他崛起草莽,承袭古风,终生惯行一种温和的人际规范。这样的人物不会再有,古老的传奇终将湮灭。


杜月笙的人生传奇,一如既往,清水长流。这个传奇,从一个传奇女性开始。


1888年,杜月笙出生时,同为未来“上海三大亨”的黄金荣,恰好20岁。


青年黄金荣,性顽劣,不喜读书,也不耐烦手艺人的枯燥工作。他渴望的是水浒英雄人物的生活方式,走江湖路,会八方友。这种过于外向张扬的个性,决定了他的职业选择不会那么顺利。


旧上海堪称“犯罪天堂”。租界治外法权的存在,导致租界形成了鱼龙混杂的独特局面。当时法租界不堪其扰,不得不招募熟悉市井的华人捕探,给他们每人发一张卡,所以华捕又称为“捏卡的人”。


法租界一共招募了13名华捕,发了13张卡。黄金荣,是第十三个捏卡的人。


他年轻气盛、精明能干,替租界破了许多案子,只是个性太强,向来我行我素。


这一年春节,13名华捕结伴去给洋上司拜年,其中12名同事全都穿得简单朴素、低调含蓄,只有黄金荣一身绫罗绸缎,显得极为刺眼。


同事劝他:“小黄,你到底还是年轻啊,不懂潜规则。你穿这么好的衣服去见上司,上司就会疑心你是不是捞得太多。一旦上司对你有了看法,你可就难混了。”


黄金荣不以为然:“我不信洋老板也跟你们一样龌龊,这身衣服我就穿了,今天非要跟你们抬这个杠!”


黄金荣就这样去见洋上司,果如同事们所言,洋上司一见他穿着华丽,顿时就皱起了眉头,说:“黄金荣,你怎么穿得这么好?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黄金荣气道:“我们是侦探啊,侦探就要善于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乞丐面前不张狂,富人面前不畏缩,这样穿有什么不妥?”


洋上司听不懂中国话,厌恶地板起脸,对黄金荣用力摆手,大声说:“不行!不行!”


见上司听不进去自己的话,黄金荣勃然大怒,把手上的卡往桌子上一拍:“少他妈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受你的气,不干了行不行?”


就这样,黄金荣把自己的饭碗砸了。


丢了捕探肥差的黄金荣,去了苏州闯荡天下,没多久就开了家戏馆。


戏馆向来属于是非之地,免不了要和衙司打交道。遇到这种情况,黄金荣就直眉睖眼,单骑闯宫,和对方面对面讲道理。有一次,他和一个姓陆的捕快发生了点纠纷,直接找到了陆捕快的家里。


陆捕快有家有室,最怕好勇斗狠的江湖人物来家里找麻烦。见黄金荣大模大样找上门来,陆捕快一时惊恐万分,诚惶诚恐地请黄金荣落座。黄金荣大马金刀、粗声大气,拍着桌子对陆捕快大吼大叫。陆捕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仰视。黄金荣没有注意到,陆捕快的妻子正在内室的门缝后窥视着他,把整个过程都看在了眼里。


陆捕快答应了黄金荣的全部要求,黄金荣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来没多久,忽听门外有人敲门,黄金荣皱眉问道:“哪个?”


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红拂。”


“红拂?啥个叫红拂?”黄金荣满头雾水,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不高,相貌平平,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只是这女人的一双眼睛极为明亮,一眨不眨地盯在黄金荣的脸上,让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火。


黄金荣问:“你找哪个?”


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就找你,黄金荣!”


黄金荣再问:“啥子事情?”


女人大声反问:“黄金荣,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说过红拂夜奔没有?”


“红拂夜奔?”黄金荣糊涂了,“记得好像听说书的说起过,叫什么‘大唐风尘三侠’。少年英雄李靖身材伟岸、英姿勃勃,拜访权臣杨素。当时屏风后有一美貌侍女,叫张出尘,手执红色的拂尘,偷看到李靖的英雄气概,顿时就动了心。当夜逃出杨素府门,夜奔李靖……”


“你说对了,”女人推开黄金荣,自顾自走进屋子,“你现在就是遇到了夜奔的红拂女,明白了吧?”


“什么红拂女,”黄金荣终于认出了这个女人,“你明明是陆捕快的老婆。”


“现在已经不是了,”女人说,“现在我是你老婆。对了,你这里没女人吧?”


“你这样……”纵是黄金荣行走江湖多年,见多风浪,也从未遇到过如此胆大的女人,当时就惊呆了,“你……这……这样妥当吗?”


“太妥当了。”女人说,“黄金荣,从现在开始,你家里家外的事全由我说了算,遇事你要先问我,没我的许可,你不得擅作主张,听清楚了没有?”


“凭什么?”当时黄金荣的鼻子都气歪了。


这个夜奔的女人,名叫林桂生。就这样,她留在了黄金荣身边。


难怪她说话口气如此之大,甚至不许黄金荣擅作主张,几天后,黄金荣就领教到了她的厉害。她虽然模样平凡,但聪明过人。黄金荣遇到的事情,听她分析指点,比黄金荣高出不知多少。在遇到她之前,黄金荣闯荡江湖无非好勇斗狠,全凭了一股子蛮劲才得以安身立命;但自从遇到林桂生,黄金荣才知道,遇事动脑子比拼蛮力更有效果。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黄金荣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遇事如果没有林桂生吩咐,他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不听她的话肯定会有麻烦,听了她的话就顺风顺水。


他从此开始享受这种简单的人生。


忽然有一天,黄金荣手下的兄弟徐福生跑来告诉黄金荣,他在茶馆遇到了上海法租界的西捕大首脑和二首脑,也就是捏西捕1号卡和2号卡的两个洋人。他们认出徐福生是黄金荣的手下兄弟,就对徐福生说,自从黄金荣走后,大家非常想他,希望他能回去。


听了这个好消息,黄金荣喜不自胜,立即向林桂生报告。


林桂生听了,笑着说:“明摆着,人家让你回去,肯定是有天大的疑难等着你。这样好了,你告诉他们,你会破案,全是因为手下兄弟们卖力帮忙。如果让你回上海,就必须有个地方安顿兄弟们。嗯,你叫他们允许你做点旁的事情,比方说,在租界里开个戏馆。”


黄金荣一听就急了:“这不可能!”


林桂生反问道:“怎么不可能?”


黄金荣说:“你不懂,租界是有严格规定的,捕房中人不得兼营他业。”


林桂生不以为然:“规矩也是人定的,他们不答应,你就不要回去了。”


不回去,岂不是错过了大好机会?黄金荣虽然心里很不满,但又不敢忤逆林桂生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去答复。


没多久,黄金荣回来,进门就抱怨林桂生:“你看看,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人家洋人一听你这条件顿时就生气了。”


林桂生问:“洋人是怎么说的?”


黄金荣道:“洋人说条件太苛刻,他们根本做不了主。”


林桂生安慰他道:“这也不算拒绝嘛,再等三天,肯定会有好消息的。”


到了第三天,法租界给黄金荣寄来一封信:“所有条件悉遵台命,务请克日动身,来沪接任新职。”


黄金荣欣喜若狂。他在租界开了家舞台,从此坐享财源滚滚而来。


奇女子林桂生效红拂女夜奔,将黄金荣从一介蛮汉推上了大上海有头有脸的阔佬位置。但此后,黄金荣就停留在这个位置上,再也无力向前一步。


直到20年后,杜月笙到来,新的传奇才开始。






第一章 草莽英雄闯上海



杜月笙把人分为四类:


第一类:有本事,没脾气——有本事是智商高,没脾气是情商高,这是上等人才。


第二类:有本事,也有脾气——这类人智商高,但有脾气,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情商不高,这是中等人才。


第三类:没本事,也没脾气——这类人虽然智商不高,但好歹有点自知之明,虽然干不了事,但也不会坏事。


第四类:没本事,但脾气却不小——这类人智商低,情商更低。杜月笙将其列为劣等,他们虽然没希望成事,但绝对会坏事。






残酷命运碾压而来



1888年8月22日,杜月笙出生于上海县的高桥镇。出生时恰逢上海阴雨绵绵、疫疠大作,庄稼烂在地里无人收割,田野之间尽是染疫而死者的累累伏尸。


假如杜月笙晚生100年,能有机会参加电视选秀,他一定会感动评委,并获得人气值满分,因为他的身世实在太惨,不可名状的惨。


2岁时,生母朱氏虚弱而死。


5岁时,父亲杜文卿病死。此后,开始跟随继母张氏生活。


8岁,继母张氏失踪。当地人认为,张氏失踪事件与活跃于乡间、专门拐骗青年寡妇、凌辱之后转卖他乡的蚁媒党有关,不知张氏被他们拐卖到哪里去了。


杜月笙从此无依无靠,茫然无措地呆立在人生的门前。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迫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残酷的命运如同高速运转的巨轮,朝着他瘦小的身体疾速碾压而来。


如何在命运的缝隙中挣扎求生,自此开始成为杜月笙一生的永恒主题。


沦为孤儿后的杜月笙,起初还东邻讨一口,西舍求一口,勉强活了下来。但接连遭遇白眼,最终他沦落街头,混迹于一帮乞丐之中,整天游荡于茶馆、赌棚,硬讨软求,明偷暗抢,偷到什么吃什么,过着席天幕地的生活。


在四处游荡的日子里,他见得最多的,是赌桌上滴溜溜转动的骰子;听得最多的,是赌徒们掷骰子时的吆喝声。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赌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强烈的冲动。


少年杜月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个大人那样站在赌桌前,敞着胸口,抓起骰子,对着手心吹口气,然后用力猛摇骰子,再突然停住,往桌子上一拍,豪迈地大赌一场。


他以为这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渴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他渴望强化自己的存在感,却只能选择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赌博。


但要上赌桌,没有赌本是不行的。可是,上哪儿弄钱呢?杜月笙左思右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那个封门已久的家。


他回到蛛网密布、灰尘厚积的家,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搬出来卖掉,终于凑足了他人生的第一笔赌本。


于是,在13岁那年,杜月笙做了他的人生第一件大事——上台押宝,像他所羡慕的成年人那样,开始了赌博。


他说,此后一生,他都记得当时人们看他的眼神,那些眼神里有惊讶,有怜悯,有嘲笑,但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都在看着他。


“月笙哥,你果然了不起……”


“小赤佬(上海方言,粗话,小鬼)!”


“月笙,你掮了招牌(上海方言,有了依靠,很威风)格(上海方言,相当于“的”)!”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他,有人怂恿他多押点赌本,有人催促他快点下注,有人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有人叹息他不可救药。


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这正是杜月笙渴望而又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让他的大脑变得亢奋、狂热,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适,体验到存在的快感。


渴望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主角,杜月笙这个一生不变的行为准则就此初露端倪。






渴望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主角



13岁时赌桌上的记忆,让杜月笙从此念念不忘。他渴望重新找回被众人瞩目的愉悦感,并意识到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行非常之事,比如说,去闯荡上海。


对于他这个孤儿来说,上海与高桥镇并无区别。但是杜月笙知道,这个想法一旦说出来,就会迅速传开,并再一次引来当地人对他的惊讶羡叹。食骨知味,他太渴望被人关注,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他的一切,其实不过是父母留给他的那幢房子。于是杜月笙对人宣布,他要卖掉祖宅,去上海打拼天下。


果如他所料,一放出风声,他很快就成了镇上人们议论与关注的焦点,远处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近处的人用惊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杜月笙重新找回了被众目所瞩的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了亢奋的状态。


投向他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灿烂。他就像一株青嫩的树苗,贪婪地汲取着这一道道阳光。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到了上海,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甭管这个事业是什么,反正不能小,小了就享受不到万众瞩目的快感……


正想入非非之际,他忽然看到一条壮汉正满脸怒气向自己快步走来。


当时杜月笙就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没等他开逃,壮汉就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问:“你是月笙?”


杜月笙回答:“我是。”


壮汉高声道:“我是你的老娘舅。”


杜月笙刚要说话,壮汉已经一拳打了过来,轰鸣声伴着怒骂在杜月笙的耳畔回荡:“小瘪三!败家子!”


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杜月笙已被打倒在地,又被壮汉揪住衣领拖走。杜月笙一直被拖到杜氏祖宅堂屋,就看见许多人早已等待在那里,全都是杜氏族人。杜月笙认出姑丈万春发,急忙喊“救命”。万春发冷着脸,说:“不急不急,月笙啊,等你老娘舅开导过你,姑夫再请你‘吃生活’(上海方言,吃苦头)。”


“什么?”杜月笙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老娘舅掀翻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杜家的不肖子,天生的败家精!打小就不学好,今天不给你‘吃点生活’,你就不知道正道该怎么走!”


一顿痛打下来,杜月笙被打得肝胆俱裂、连连求饶。看着老娘舅打舒坦了,姑丈万春发走过来,他再次尖叫起来。


“闭嘴!”姑丈呵斥他道,“月笙,你个败家子,竟然想到售卖祖屋,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你两岁时,你娘生你妹妹,因为身体虚弱,你妹妹出生你娘就死了,家里不得已把你妹妹送了人。而你爹在上海闯荡了一溜十三遭,连给你娘治棺下葬的本钱都没有,只能把你娘的薄棺厝在田塍上。你5岁那年,父亲又病死了,继母一个女人带着你这个丧门星,更没有能力替你爹下葬,只好把他的薄棺和你母亲的并排厝在田塍上。你去田塍上看看,现在你爹娘的薄棺还放在那里。这叫什么?这叫曝尸荒野啊,月笙!”


万春发继续说道:“月笙,你是你家的长子,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正等着你有点出息,收殓他们下葬。可是你不学好,每天只知道赌博、偷窃。你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下一次就是老娘舅不动手,我也饶不过你!”


杜氏族人上前,指着杜月笙,齐齐斥骂。杜月笙蹲在地上,慢慢地醒过神来,心里想的却是:惨了,今天被老娘舅痛殴,高桥镇已经混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去上海,闯出一片天地来给你们看……


杜月笙售卖祖屋,老娘舅怒而出手。此事发生后,杜月笙在高桥镇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当地的笑柄。


他思前想后,觉得在这高桥镇无论如何也难以出头,一定要去上海。到了上海如何闯荡,姑且别论,但要去上海,至少要带点路费和生活费用,可祖屋不能卖,上哪儿弄钱去呢?


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是高桥镇上最疼爱他的人,只是因为家里太穷,无力照料他,只能任由他如野狗一样在荒野游荡、自生自灭。如今杜月笙有了难处来找外祖母,可是外祖母又有什么法子?唯有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外祖母就扭着小脚四处求人,最终找到一位认识十六铺一家水果店老板的乡邻,央求他写了封荐函,让杜月笙收好。这样等杜月笙去了上海,起码有个落脚之地。如果他真的有出息,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外祖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那钱少得可怜,看得杜月笙潸然泪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辛酸。


外祖母说:“明朝,我送你一程。”






为求出人头地,孤身勇闯上海滩



1902年春,15岁的杜月笙上路了,白发苍苍的外祖母扭着小脚给他送行。


15岁的杜月笙已经长得很高,身穿粗布衣衫,背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外祖母积攒的几个小钱。祖孙二人走到八里桥,外祖母再也走不动了,杜月笙劝她回去,她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忍不住放声大哭。


杜月笙也失声痛哭起来,跪倒在外祖母面前,对她说:“外婆,高桥家乡,人人看我不起。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让我们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再踏上这块土地!”


说罢,他强忍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大步上路。


28年后,杜月笙履行诺言,衣锦还乡,重起家业,再开祠堂。追随他回乡的弟子门人、各界贤达,逾3万人。


杜月笙到了十六铺,找到鸿元盛水果店。


店老板看了乡邻的引荐信,上下打量了一番杜月笙,见他憨头憨脑,身子骨结实,可以干点粗活,就留下了他,让他当了名学徒。


学徒的第一阶段是伺候人,给老板端茶递水,给老板娘倒尿罐、端屎盆,再由高到低,伺候店里的师兄、店员。这样一来,杜月笙每天都要第一个起床干活,晚上等把所有人伺候入睡后,自己才可以睡觉。


杜月笙忘不了老祖母的眼泪和哭声,他心甘情愿吃苦,无论学徒的活儿多么繁重,他从不叫苦,不喊累,不抱怨,对老板不欺不瞒,对老板娘随叫随到,对师兄们言听计从。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从老板到老板娘,从大师兄王国生到店员,都对杜月笙印象极好,高度信任。


于是他进入了学徒的第二个阶段,听从老板安排,干些肩扛手提的粗活,主要是到码头上接货。据晚年的杜月笙回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小成功,从厨房卧室,打出了门外的码头。但是有一桩,老板每天给他吃饭的钱,只够买一碗蛋炒饭。而他正处于长身体的时期,一顿吃四碗蛋炒饭都吃不饱,可只有一碗蛋炒饭吃,每天饿得头晕眼花,走路摇晃。


饿得饥肠辘辘的杜月笙,站在码头之上,遥望十里洋场。


这里是犯罪的天堂、冒险的乐园,各路江湖好汉出没,八方人士聚集,赌徒、骗子、小偷、拆白(方言,用流氓手段进行诈骗)党、盗贼、山匪,形形色色的人物尽聚于此,各自逞心智,斗机锋,要在这上海滩头搏出一片天地。年轻稚嫩的杜月笙是深受不法人士喜爱的猎物,为了得到他手中的一枚铜板、两根黄瓜,一个又一个江湖骗局在他面前相继展开。


杜月笙憨头憨脑、天真无邪,见当就上、见套就钻,经常被骗得找不着北。被骗之后,杜月笙回到店里,被师兄斥骂,老板抄起门闩就打。每当这时,杜月笙就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角,心里却偷偷地乐:“嘿嘿,笨老板,你被我骗了还不知道呢……”


将近50年后,在生命垂危之际,杜月笙才对人说起自己当年的骗局。


这个骗局说起来很可笑,就是当年他太饿,饿得两眼昏花、六神无主,于是打起了店里水果的主意。老板开的这家水果店是小本经营,每次进货的水果都是按个数,想偷吃根本不可能。但是杜月笙每天站在码头接货,船上的人把西瓜抛过来,他就用手接住。接了一段时间,他就练出了一种奇特的本事:一个西瓜落在他的手上,他就立即知道这西瓜熟没熟、几成熟。


于是,当船上抛来一个熟透的好瓜时,他就会假装失手,“咚”的一声,西瓜落地跌碎。


工作失误正常,这事不能怪他。等到卸完了货,他再悄悄把碎西瓜收起来,连吸带啃,聊以解饥。


单用手一碰西瓜就能判断西瓜的成色,这种本事绝非一般人所能有,而是需要极为细腻的感知能力。


杜月笙具备这种能力,表明他是个心思和感受极为细腻的人,也反映出他思维缜密。






第一堂政治教育课



眨眼工夫,杜月笙在鸿元盛水果店干了两年。


整整两年,老板竟不知道杜月笙对水果有着独特的感受。在老板眼里,杜月笙只是个不知高低轻重的乡下蠢汉。事实上,杜月笙也的确是,所以他试图在群众游行中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机会。


杜月笙17岁那年,正逢日俄在中国东北开战,沪上震动。


日俄战争的起因,极为复杂。大致情形是甲午之战,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军从平壤进发,击溃沿途阻截的清军,势不可挡地渡过鸭绿江,进入中国东北地区。清帝国自知国难临头,就与俄国签订了秘密条约,约定两国任何一国如遭受日本进攻,另一国有义务入境作战。自此,俄军进入中国境内,在北洋军的秘密支持下与日军展开激战。


俄国和日本都对中国觊觎已久,为了争夺中国肥沃的国土,双方都派人入沪,或是号召沪人拒俄,或是号召沪人抗日。每天大街上游行的人群都浩浩荡荡,激昂的口号震动着杜月笙年轻的心。


杜月笙无法抵制游行人群沸腾的感召,无法抵制自己内心的骚动,连忙丢下手中的西瓜,加入游行队伍之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群众的强大力量,并试图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杜月笙晚年回忆说:“(我17岁时)已能策动群众,予问时事。”


他效仿别人分析局势,慷慨陈词,并组织群众游行。此时,他发现自己并非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而是那个引导滚滚洪流冲击并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就这样游行了一天,到了黄昏,激昂的人群开始感到疲惫,口号声越来越微弱,所有的人都已经发泄完了精力,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家吃饭。长街之上,杜月笙形单影只,满脸憔悴,失魂落魄,他也必须回水果店了。


一进门,就迎来老板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杜月笙,你有多蠢?你一个饭也吃不上的乡下人,玩什么游行示威?你玩得了吗?你是支持日本人还是支持俄国人?支持日本人你就是汉奸!支持俄国人你更是汉奸!你好端端的中国人不当,当什么汉奸呢?你身无长技,身无分文,出门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下顿饭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吃,居然学着有钱人玩政治。有钱人玩政治就是在玩你,被人家玩了你还高兴成这样,你肩膀上顶的是尿罐子吗?鸿元盛小门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养不起你这种蠢人!滚!”


他进城时背来的小包袱,被老板从门里扔出来,包袱里的东西纷纷散落在他的脚下。“砰”的一声,店门对着他的鼻尖关上了。


杜月笙呆呆地站在门口,满脸绝望,鼻尖淌汗,他生平第一次被扫地出门,生平第一次为自己不可救药的鲁莽冲动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而后悔。


他的群众运动生涯就这样戛然而止。现在的他必须要考虑如何活下去,而不是怎么玩得更开心。


杜月笙被赶出鸿元盛水果店,是他有生以来上的第一堂政治教育课。从此,他比憎恨日本人更憎恨俄国人。


他的政治观念经此而固化,一生再也未能改变分毫。






落难时刻,交情尤为重要



杜月笙流落街头,一连几天没有饭吃。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饥饿,饥饿就像一只野兽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掏空了他的心,撕扯着他的肺,让他整个人陷入空茫无际的状态。他全身上下,连脚趾头都在呐喊:我要吃饭!


他开始效仿此前那些乞丐、骗子的招术,壮起胆子去敲诈摊贩老板,想骗口吃的。但对方都是见惯场面的成年人,拿眼睛睥睨着他:“小赤佬!你不要命格!”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趴在地上。


他的生存挣扎,就此宣告失败。


只剩下最后一招:明抢!


饿红了眼的杜月笙一看到拿着食物的路人,就会立即跟上去,趁对方不备,突然抢过食物就跑,一边跑一边飞快地把食物往口里塞,来不及嚼,先囫囵咽下去再说。边奔跑边吞咽之际,对方已经追上,对他重重一击,就已经把他打趴在地,而后劈头盖脸一顿暴打。杜月笙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护头,把口中最后的食物咽下。好了,反正现在肚子填饱了,只要没死,就还会有明天。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他竟然奇迹般地没有饿死,但每天都在鬼门关徘徊。


这一天,他又在街上寻找机会。鸿元盛水果店的一个伙计忽然跑过来,大声喊道:“杜月笙,你怎么在这里?王大哥找你好几天了。”


“王大哥?”杜月笙一头雾水。


“对啊,”伙计说,“就是鸿元盛大师兄王国生。他现在离开鸿元盛了,自己开了家潘源盛,也是卖水果,要找几个朋友帮忙,你来不来?”


“来,来,这好机会怎么会不来?”杜月笙顿时有种天无绝人之路的感觉,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光明,立即跟伙计去找王国生。


王国生从鸿元盛小店出来单干,他的店面比鸿元盛小。见到杜月笙,他说:“月笙,在鸿元盛时,我就注意你了,你话不多,肯吃苦,又有心计,你帮我把店做起来,我不会亏待你。”


杜月笙看着王国生,心里想:原来是这样,话不要多,肯吃苦,长点脑子,再加上注意观察,这样别人才会认可你,才会给你机会。


王国生是杜月笙的第一个人生导师。从王国生这里,他学到了如何观察人、品评人。


他没有学过“智商”“情商”这些极抽象的术语,而是依据人生经验,把智商具象化为本事,把情商具象化为脾气。


他把人分为四类:


第一类:有本事,没脾气——有本事是智商高,没脾气是情商高,这是上等人才。


第二类:有本事,也有脾气——这类人智商高,但有脾气,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情商不高,这是中等人才。


第三类:没本事,也没脾气——这类人虽然智商不高,但好歹有点自知之明,虽然干不了事,但也不会坏事。


第四类:没本事,但脾气却不小——这类人智商低,情商更低。杜月笙将其列为劣等,他们虽然没希望成事,但绝对会坏事。


这四类人的评判,源自王国生对他的判析。


杜月笙落难之际,王国生拉他一把,这让他感激不尽。到了王国生的潘源盛,他卖力地苦干,不叫苦不叫累,摒除此前的恶习,没多久,就和王国生把这个小店经营得蒸蒸日上。


一眨眼,杜月笙在王国生的店里干了3年。这时,他已经20岁。


他专注磨砺,练就了一套神奇的手艺:能顺手拈起一枚梨子,一边与客人闲聊,小刀贴上梨后,手指一转,就削下一条完整的皮。把皮立起来,外形宛如一枚未削过的梨。


这门手艺无疑会为店里带来更多的生意,杜月笙也因此获得一个荣誉称号——“水果阿生”。


王国生把杜月笙视为店员,每月支一份薪水给他。逢年过节,还会给他分红。


拿到钱后,杜月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置了一身新衣。一身破衣烂衫遭人白眼的日子,他早受够了。他渴望衣着光鲜地走在众人注目之中,渴望着惊羡的眼光。


他终于从社会最底层挣扎上来,身上有了鲜衣,腹中不再饥饿,衣兜里有铜钿,还有个能睡上安稳觉的小屋。


走在街上,看着那些依然在市井抢劫、敲诈的乞丐,他心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尽情享受拥有



杜月笙站在路边,靠着石墙,悠闲地看着路边的一个赌摊。几个衣衫破烂、通红的眼睛下挂着肮脏眼屎的乞丐,正凑在摊前聚精会神地赌博。


他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好久,但全神贯注赌博的赌徒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对于杜月笙而言可谓蚀心噬骨,早在他13岁时,就牢牢地攫住了他。那是一种漠视、无视、轻视、蔑视,仿佛大海将他淹没。当年他极力挣扎,想要从这种被人忽视的绝望中挣脱出来,直到有一天,他卖掉家当,上台押宝,才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找回了存在感。


现在,这种被人视如无物的可怕感觉又回来了。


没错,他现在有个店铺栖身,每月有薪水,年底还有分红,已经淡漠了饿肚子的滋味。但是,这种状态的他不过是大上海无数人中的一个,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缺失的存在感,依然让他心里空空荡荡、无所依凭。


他很清楚,现在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是沙中塔、水中月,无法为他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只要发生一点变故,他就会立即被打回原形,与眼前这些肮脏的乞丐为伍。


既然眼前的这一切无法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它的价值也就荡然无存,杜月笙对眼下的安逸突然生出无限的担忧。


抓住机会,努力打拼,你的命运就会改变。这是20岁的杜月笙目睹鱼龙混杂的旧上海街头时心中的想法。但在深夜,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坐起来,双手抱肩,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身处乱世,犹如风中烛火。衣食无忧的日子,比蛋壳还脆弱,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残酷的命运抛回原点。这种衣食无忧的平安日子,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他的眼睛盯着那粒滴溜溜转动的骰子,骰子在动,他的心也在动。他心里再也不能忍受被人无视的痛楚,他要走入人们的视野之中,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最早获得的存在感是从一粒骰子开始的,现在的他如果想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要从这粒骰子开始。除了摇骰子,他不知道第二个办法。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去,俯视着那几个赌徒,说:“阿拉(上海方言,我)来一把。”


赌徒们闻声立即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着他。霎时间,杜月笙心里涌出一股满足感和优越感,仿佛自己鹤立鸡群,跟他们不是同类。


有了跟乞丐对比的优越感之后,杜月笙感觉飘飘然,觉得自己不需要每天那么卖力干活,于是开始对王国生的水果店不再像以前那么上心。


他每天沉迷于街头的赌摊,结交了一些与他年纪相当的赌友。


在这些人中,他算是混得好的,所以很快就赢得了这些人的尊重。他喜欢他们叫自己“月笙哥”,为了更多地听到这一称呼,他每天都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只要他们有事找他,他都愿意出面、出手。


酒越喝情越厚,钱越赌情越薄。这伙赌徒每天为了几文赌资争吵不休,每天都有打得不可开交的赌徒找上他:“请月笙哥评评理。”


杜月笙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公道主持者。这也几乎成了赌界解决矛盾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最让杜月笙兴奋的是,他结识了一些成年人,这些人对他这个毛头小子不但不轻视,反而极为尊重,言必称“月笙哥”,这让杜月笙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在八仙桥一带正声名鹊起,在旧时的大上海多少算是个人物了。


那些人经常陪着杜月笙聊天,他们的话题都是成年人的,无非哪家书寓又新来了个姑娘,书画双绝,一口苏州唱腔,唱醉十里洋场。当然,这些书寓姑娘太高端,只有腰缠万贯的阔佬才有资格一亲香泽。处在杜月笙这个地位的人,羡慕的是二等长三,眼馋的是三等幺二,最经常说起的,则是最底层的妓女。


杜月笙虽然年轻,但已经是老江湖了,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在给自己下套。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千万别上他们的当。这些人无非看自己过得滋润,就想把自己诱入花街柳巷。那种地方绝对去不得,一入花街巷,再世难为人,轻则一身病,重则声名裂。自己是有志向的人,决不能走出这一步。


他心里极为警惕,对方看得很透,更是拿定主意非要拉他下水,毁了他。


很快,他们就抓住了杜月笙爱慕虚荣的心理,于是改变战术,从众星捧月转为冷嘲热讽,刻意弱化他微乎其微的存在感。


他们嘲笑他道:“杜月笙,你到底有没有种不是靠嘴巴说的,要到场面上见个真章。你要是真有种,就跟我们一道白相(吴语方言,意为游玩、戏耍)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才算你狠!”


对方越是嘲讽他不是个人物,他越是极力表白自己有胆敢为。


“去就去,阿拉怕了你不成!”杜月笙气愤地叫道。到了这一步,杜月笙想不上套也不行了。


几名成年男子相视一笑,弹出烟蒂:“走起!”


从此,20岁的杜月笙开始踏入花烟间,深陷烟花柳巷,放纵无度。


他原本只是想在那些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气,但去了一次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此后,他就整天流连于花烟间,沉醉不知归路。


花烟间是人世间最污浊之地,这里只有简单明快的皮肉交易,所有的情操、节操、道德,在这里都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年轻的杜月笙不知天高地厚,在这里放荡不羁,很快遭遇了一场大难。但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终生讳莫如深,从未对人说起。从保存下来的资料来看,只知他惹下的祸不小,他险些因此丧命,幸亏一位开妓院的大阿姐(老鸨)及时出现,伸出援手,帮他解了围,他才躲过这一劫。


杜月笙拜大阿姐为干娘,此后就在这家妓院里认认真真地工作起来,无非替妓女拉拉客,替嫖客跑跑腿。如果一定要给他的职业命名,那么他就是个“大茶壶”。


他把自己置于所有“职业”的最底端。在这个位置,他抬头仰望,看到的是引车卖浆、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这些人成群结队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怒拔刀,流血五步,在杜月笙眼里却相当有派头。


杜月笙渴望的人生,就是这样。


他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的视野。在他的人生阅历中,看到的最有派头的场面就是这个,他将自己的人生追求目标牢牢地锁定在了这个不堪入目的地位上。


要怎样做,才能成为呼朋唤友、呼风唤雨的场面人物呢?


干娘告诉他:“月笙啊,你要是想有出息,出人头地,就必须拜个大哥。有大哥护着你、罩着你,遇事替你出面,有难帮你解忧,这样你才能慢慢打开局面,撑开场子。没有大哥,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说不定哪一天惹到了不知哪路煞星,那就是你的死期了。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自己的大哥!”


大哥?杜月笙的心开始激动起来:大哥,你在哪里?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踏上了寻找大哥之路。


直到20年后,他拥有弟子门人过万,独霸上海滩头,蓦然回首,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大哥就是自己!求人不如求己,大哥就是自己!






拜的不是大哥,是社会背景



当杜月笙萌生出寻找大哥的念头时,一个现成的大哥,“嗖”的一声跳了出来。


这位大哥,名叫陈世昌,胸无大志,沉迷于赌嫖之中。他每天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花生、糖果和一只赌筒,在小东门一带游走,遇到赌徒,就从赌筒中抽赌签比大小,可以赌钱,也可以赌他的花生、糖果。赚到几文钱,他就跑去妓院,忙不迭地把这点钱花在姑娘们身上。


共同的“人生追求”,让陈世昌和杜月笙走到了一起。从此,他们既是赌友,也是嫖友。


听杜月笙说想拜大哥,陈世昌便一拍大腿:“月笙,想拜大哥你不早说?我就是现成的大哥啊!”


“啊?”杜月笙大吃一惊,“你在帮里?”


陈世昌拍了一下杜月笙的肩头,道:“当然,‘悟’字辈的!”


杜月笙说的“帮”是指青帮,青帮在当时的中国是仅次于洪门的第二大帮会。


青帮、洪门,追溯起来实际上是一家。这段帮会史,始自明末,其间曲折离奇、血雨腥风,说起来让人不胜唏嘘。


明朝灭亡之后,清军打败李自成,入主中原。史可法在扬州抗清,兵败殉国。他帐下有个幕僚,名叫洪英,在史可法死后招部众两万,继续抗清,最终于三叉河兵败,伤重而死。临死之前,洪英命部将蔡德英南下福建,往投郑成功。


此后,郑成功为反清复明,派蔡德英潜入珠江流域联络江湖志士,密谋反清。于是在雍正年间,蔡德英于湖北红花亭纠集江湖同道,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共谋大举。当时天色晦暗,红光闪现,众人惊异,以为天意相助,以洪英之名,号“洪家大会”,揭竿起义。这就是“洪门”之由来。


郑成功死后,台湾被清军攻破,郑成功之子郑克爽失败前将洪门兄弟的花名册和一枚金印封于铁箱,沉入海底。


可万万没想到,郑克爽这边刚刚把铁箱沉海,那边划来一条船,一个渔民一网撒下,竟然把这只大铁箱捞了上来。


又过了段时间,有位洪门中人到金门联络同道,借宿在渔民家中,惊奇地发现这家的米缸盖上赫然刻着洪门兄弟的联络讯号。细问之下,得知究竟,于是他将金印赎回,此后洪门兄弟联络,就盖此印为凭。但是洪门兄弟数量庞大,一枚印不够用,于是洪门中又发明出许多联络暗语,名为“海底”——因为洪门印信是从海底捞上来的,所以洪门人见面,相互盘海底(用隐语相互试探、诘问),就可知道是不是会中兄弟。


到了乾隆年间,天地会人士到北京揭皇榜,建议朝廷组织青帮负责漕运,于是青帮的势力也迅速发展起来。但青帮与洪门同属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都是来源于郑成功的汉留(郑成功建立的反清复明的组织)。为免两家在江湖上对抗,所以有“青洪原本是一家”“只有金盆开花,没有青洪分家”等联络暗语。


杜月笙要加入青帮,就是想找个靠山,但他苦无门路,只能靠陈世昌收自己入门。但陈世昌在青帮中的辈分排在倒数第二,杜月笙拜他为师,就此沦为帮中垫底的最小一辈。这件事,成了杜月笙心中难言的尴尬。


后来他声名鹊起,但因为所拜之师是无名小辈陈世昌,帮中人大哗,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表示愤愤不平之意,实际上不过是暗讽杜月笙。


杜月笙对此心知肚明,只能海涵大度,佯装不知,把苦水全都咽到肚子里。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对人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看我们今朝的排场,像煞鲤鱼跳过了龙门,化鱼为龙,身价百倍了。但是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们难得多。你好比是条鲤鱼,修满500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条泥鳅,先要修行1000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500年才有跳龙门的资格。因此之故,我无论做任何事体,都是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譬如说我们两个同时垮下来,你不过还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又要变回一条泥鳅喽。


泥鳅,钻行于污腥的泥中;杜月笙从最底层的赌嫖陋业起步,开始一步步向上爬。这样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事业起点,成了杜月笙一生无法释怀的沉重压力,也让他的人生始终充满了强烈的危机感。






规矩总是被打破



那天夜里,小东门一带的气氛异常诡异。惨淡的月光下,时见三两黑影匆匆走过,脚步声中透着紧张与兴奋。


杜月笙就是那一夜的十数条黑影之一,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叫袁珊宝的小兄弟。两人都板着脸,心事重重。


为了加入青帮,两人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按道上的规矩,入门拜师,为表诚意要向师傅献上孝心,就是要奉上一笔钱。当时杜月笙和袁珊宝两人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共有大洋3块。


杜月笙的想法是:把这3块大洋分成两包,每人1块半,孝敬师傅。


袁珊宝却觉得杜月笙太神经了,不过是拜个老头子,就把身上的钱倾囊以出,明天你拿什么吃饭?吃屎吗?


两人吵了一番,杜月笙发现,自己真的不善于和人吵架,一遇争端,只能退让。最后,袁珊宝收起1块大洋,自己包起1块,另1块交给杜月笙包起。而杜月笙却瞒着袁珊宝去找店主王国生借了块大洋,这样他的包里就有了两块大洋。


跟人谈判,无条件退让,但缺失的部分就得由自己悄悄补上。这个做法,成了他一生的固化模式。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气场太弱,镇不住对方,性格上的缺失只能用金钱上的损失来弥补。


一天晚上,杜月笙去拜访一座庙。前方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杜月笙好不容易到了庙前,抬手轻轻叩门。


门内一个声音传出:“你是何人?”


“我是杜月笙,特来赶香堂。”杜月笙恭恭敬敬地回答。


“此地抱香而上,你可有三帮九代?”门内再问道。


杜月笙回答:“有格。”


“你带钱来否?”


“带格。”


“带了多少?”


“119文,内有1文小钱。”


“答对了。”


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这是从明清时代传承下来的切口,每一句话都隐含着一段帮会血泪史,所以,帮中之人对这番对答极其谨慎,倘有一字答错,轻则终生无缘入帮,重则必有生命之忧。


入了门,引见师带着杜月笙等十几个人来到神案前。神案上供奉的,第一位是达摩祖师,而后是禅宗二祖任慧可、三祖彭增灿、四祖叶道信、五祖万弘忍、六祖杨慧能。再往下是金清源,以及青帮始祖罗净修、陆道远,入京揭皇榜立青帮的三位祖师翁德意、钱德正和潘德林。次下王文敏、姚文全、明建号“隆武”的唐王、建号“永历”的桂王。入门者要向每位祖师磕头,一串长头磕下来,直接磕到了门外。


门外供奉着民族英雄史可法,因为祖师中有两位明朝皇帝,史可法是臣子,不便和帝王平起平坐,只好委屈在外守门。


这一串祖师,从东来的达摩到禅宗的列祖,到郑成功的部将,最后再到明朝的两代亡君,这种组合,堪称匪夷所思,从至高的智慧到最底层的江湖叛乱,其间的勾连串合天衣无缝。这实际上是特殊时代爱国主义历史教育的江湖版本,最适宜用来教导如杜月笙这种天然丧失了受教育机会的底层人。正是通过这么一长串莫名其妙的长头,入帮之人一下子就获得了传统文化从高端到底层的结构性知识。


对于杜月笙这样的有心人来说,瞬间打通从儒、释、道到赌、嫖、抽之间的隔阂,只花了这两块大洋,太值了。


磕过头后是净手,一盆水端过来,大家依次在水里洗手。然后是斋戒,一大碗水,依次传递,每人喝一口,喝时嘴巴不许碰到碗边。喝了这口水,从此就是青帮列祖身边的人了。以后的杜月笙,再也不是一个人战斗,他将与禅家六祖、抗清义师、明末皇帝等无数历史人物相伴而行,从此有了强大的心灵力量。


再经过一系列隆重庄严的仪式,本命师陈世昌出场,他站在坛前,俯视跪在面前的十几个人,问道:“你们进帮,是自身所愿,还是经人劝来?”


众答:“自身所愿。”


于是,陈世昌厉声道:“既是自愿,要听明白。本青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卖不出!”


众人应诺,递上拜师帖和贽敬。拜师帖将由老师永远收藏,帖子的背面写着:“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接下来,陈世昌对门徒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讲述一帮三代的古远历史,以及青帮的规矩切口。


继王国生后,陈世昌成为杜月笙人生中的第二个导师。据杜月笙本人回忆,陈世昌教导他的十大帮规,成了他这个缺乏教养、浪迹沪上的孤儿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


这十大帮规是:


第一,不许欺师灭祖。


第二,不准藐视前人。


第三,不准扒灰放龙(指出卖帮中兄弟)。


第四,不准奸邪淫盗。


第五,不准江湖乱道。


第六,不准引水跳带。


第七,不准扰乱帮规。


第八,不准以卑为尊。


第九,不准开闸放水。


第十,不准欺软凌弱。


最后,陈世昌告诫弟子们,十大帮规之外,最严格的是保守帮中秘密,任何人入了青帮,上不传兄弟,下不传妻儿。帮会里只有纵的关系,没有横的联系,师知其徒,徒知其师,与帮会中人通过江湖暗语建立联系。


陈世昌讲完规矩,杜月笙抬起头,仰望着师傅的脸。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规矩这玩意,立出来就是供人打破的。青帮最严厉的规矩是严守入会之秘,但他们这伙人还没入帮就已经四处炫耀、吵得尽人皆知了。






凡事不能超出限度



加入青帮之后,杜月笙的人生就开始势不可挡地走了下坡路,命运快车急转直下,载着他冲向九幽冥府。


先是钱不够用。此前,王国生每月支给他几块大洋,吃住之外,再买上几身光鲜的新衣,绰绰有余。但现在他是在帮之人,整日里兄弟往来,吃喝嫖赌,这些场面上的事一样不能少,每样事都要花钱,几块大洋一下子就用完了。


可怜老板王国生还不知经营危机已至,听说杜月笙在帮顿时大喜,就让杜月笙跑码头收钱,心想在帮之人兄弟多,别人如果拖欠,月笙可以叫来兄弟帮场子,讨回欠账。


杜月笙这边却是有着庞大的开销,缺的就是钱。王国生水果摊的回收账款,一旦进了他的手就瞬间消失了。


收回来的钱给花光了,他不好再和王国生打照面,就干脆卧睡烟花场,等到万不得已,才硬着头皮回来点个卯。


店员杜月笙动辄旷工,老板王国生很上火,就劝他几句:事情归事情,白相归白相,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限度?杜月笙这边的限度就是横竖横,拆牛棚。索性卷走王国生的一大票账款,于赌桌上骰子的悦耳转动声中,那些钱就烟消云散了。


拐王国生的钱逃走,那是因为杜月笙早就想跳槽了。店员的生活平淡如水,缺乏刺激,花会航船的营生,才是他向往已久的生活。


花会,是一种赌法,源自广东,进入江南,在上海风靡一时。这种赌法最诱人之处,就是可以以小博大:押1元,赢了能赚28元,净赚28倍。没押中也不要紧,无非1元钱而已。花会堪称现代博彩业的始祖,迎合了人性中最软弱之处,永远都有市场。


有产业,就有竞争;有竞争,就有促销。当时的上海花会要雇佣大量营销人员,奔赴大街小巷,到处去拉生意。男营销员专门在摊贩处闲逛,寻找如杜月笙这类的店员,花言巧语诱其入彀。女营销员则穿堂入室,诱惑三姑六婆、少妇长女,让她们也投入兴旺发达的赌博行业中来。


花会的男女营销人员都没有工资拿,但他们可以在拉来的客人处抽头,每拉1票单就可以获得10%的提成。


当时花会的营销人员既不叫业务经理也不叫销售,而是叫“航船”。航船的意思就是促驾,催促别人来赌博。杜月笙正是被这些营销高手所蛊惑,从王国生的店里拐了货款,全部投入花会中。


开始时,杜月笙也没想对不起王国生,他希望的是能够一票押中,就可获利28倍。归还了王国生的本钱,他也能大大赚上一票。但等到他的钱输光之后,他才醒悟过来,花会之中,只有两种人能赚到钱:一是花会的老板,二是营销人员——航船。


花会之中,赚钱最多的是花会大王高兰生。此人生性凶狠,杀人不眨眼,打架时手提机关枪沿长街狂扫。就是凭着这股子狠劲,他才得以独霸花会市场。


杜月笙输掉的钱,全都进了高兰生的口袋。


14年后,花会大王高兰生专程登门递帖子,拜杜月笙为师。当时杜月笙看着他,差点脱口吼出一句:“侬个大赤佬,先把阿拉的铜钿还回来!”


杜月笙在花会里表现积极,希望能成为一名营销人员——这时他与高兰生之间的距离,好比意向求职者与大型企业董事长之间的距离。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拉近了自己跟高兰生的距离,成为高兰生手下众多营销人员中的一名。


当上营销人员之后,他开始东奔西走,拉人来赌。花会正如今天的彩票,许多人会蹲坑守候,矢志不渝地买同一个号码。像这样一些人,就会把钱交给杜月笙,让他替自己去押固定的号。


钱拿到手上,杜月笙的赌性又压倒了理性,忘记了花会中只有老板和营销人员才能赚到钱,他心想:咦,这些钱,我不妨自己先押一记,倘若中了,那就是28倍的利!有了钱,还愁这点赌本还不上吗?


于是,他就把收上来的钱都押到了赌桌上。


一开盘,杜月笙押上去的钱很快就分文不少地归了花会大王高兰生。


钱没了……只能再去收点,再上赌桌。一旦赢了,就是28倍的利,这点小赌本,根本不算个事!


于是他到处去收钱,钱到手全都自己押上了。然后,这些钱也全消失在花会的血盆大口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杜月笙失踪了。


唯恐那些人找他算账,杜月笙脚底抹油——溜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害怕花会的债主追杀,又不敢回王国生的潘源盛水果店,杜月笙再一次流落街头。


光鲜的新衣破烂了,白净的双手满是污垢,穷困潦倒的杜月笙蜷缩在垃圾筒边,心里无比懊恼。


杜月笙怪只怪自己运气太差,押了那么多钱,居然一票也没中。只要中上一票,一票就行,就可以获利28倍,那就赚大发了。说到底,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运气不好,最对不起的就是王国生了。如果能够押中一票,拿的王国生的钱,早就可以还上了。不仅可以还上,还能附上利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就算自己告诉王国生,自己只要押中赢了钱,就连本带利归还,人家能信吗?


正在自怨自艾之时,忽见远方有几个人怒气冲冲而来。杜月笙毫不犹豫地跳起来,贴着墙边迅速溜走——债主正在找自己,千万不能被他们逮住,逮住了准保被打个半死。


再怎么东躲西藏,还需要找个夜晚睡觉的地方。可现在身无分文,哪有钱租房子呢?


幸亏在大上海如杜月笙这般穷途末路的人为数不少,杜月笙遇到一个每算必错的算命先生。因为每算必错,这个算命先生也混不下去了,没地方可住,但是他发现了一个可供二人落脚的宝地——十六铺有家烟纸店,店里有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间,给钱就让住,夜晚可以落宿在这里。


此后,杜月笙就在这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里落了脚。


他在这间亭子里居住的时间不长——如果再长些日子,他肯定会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与他在一起的算命先生,原本有机会让杜月笙对这门行业有个清醒的认识,但由于时间太短,远未到可以掏心窝子的程度。结果杜月笙终其一生,对星相命术迷信至极。


即使一间小亭子,也要花钱才能住。为了弄点钱,杜月笙去找师傅陈世昌。陈世昌让他跟着自己,挎着篮子,揣着赌筒,沿街兜售套签子的营生。有一天,杜月笙正给师傅打下手,招呼赌客套签子,忽然远远地看到了同拜陈世昌为老师的袁珊宝。


人逢末路,最是自卑。当时杜月笙的反应是立即转过身去,不愿意让袁珊宝看到自己的落魄样,怕被他嘲笑。但忽然又想起袁珊宝是个憨厚实在人,未必会嘲笑自己的窘状,就硬起头皮招呼袁珊宝。


袁珊宝过来,先问师傅陈世昌好。陈世昌正有几个赌客要套签子,生意要紧,顾不上理他。


袁珊宝趁机把杜月笙拉到一边,问道:“你怎么不回潘源盛?”


“算了吧,”杜月笙懊恼摇头,“我用了店里不少铜钿,王国生一定恨我入骨,我何必回去自讨没趣!”


“天地良心!”袁珊宝大声喊叫起来,“王国生天天都在惦记你,他常说:‘不晓得月笙跑到哪里去了,自从他一走,我们店里就少了个角色,生意越来越差。’至于你欠店里的钱,这么久了,我不曾听他提过一个字。”


“真的吗?”杜月笙听了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袁珊宝埋怨道,“月笙哥,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王国生是个善良人,他只念你曾经的好,只记得你在时店里生意红红火火。即使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也不会记在心上。”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潘源盛呢?”杜月笙的心,突然感受到一种温情。他是个孤儿,从8岁起就不得不闯荡天下,没有人疼过他,没有人关心过他。如今突然遇到王国生,不计较他的劣行,仍然拿他当兄弟,这前所未有的情感,让他一生铭记。


于是,杜月笙就转身向陈世昌请求道:“师傅,我以前在潘源盛的老板王国生,他待我真诚友善,不计较我的过错,我可不可以……先不套签子了,回去跟王国生见个面呢?”


陈世昌道:“月笙啊,你在店里当店员,可比跟着师傅套签子体面多了。这个机会不要错过,一定要回去。但你临去之前,为师有句话,要对你们两个讲。”


两人急忙站好:“请师傅训诫。”


只听陈世昌道:“月笙啊,江湖上有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载修得共枕眠’。这一生中得有机缘同船共渡,都要修百世才能够得到。要想修个挚朋诤友,更不知要修几生几世。这王国生,就是你们前世修得的挚友。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不计较你的差失,拿你当朋友,你可要领这个情。实话告诉你吧,月笙,别看这上海滩人群熙攘,但愿意像王国生这样待你的人绝不会太多,所以你回去之后,一定要洗心革面、戒嫖戒赌……呃,除了帮师傅套套签子,别的赌摊,能不去就尽量不要去了。”


杜月笙和袁珊宝兴高采烈地回到潘源盛,王国生果然喜出望外,立即迎出,没有责怨他一句,只是希望他好好干,店里仍然像以前一样继续支付他薪水。


刚刚回到潘源盛时,杜月笙在心里发誓,要对得起王国生待他的真诚友情,一定要洗心革面,再也不……不过,“再也不”有点绝对了,以后赌场、嫖局尽量少去几次吧。


这样一想,他故态复发,又溜达回了赌场烟花地。






大病不死,必有后福



每次从赌场烟花地出来,杜月笙都在心里痛骂自己:杜月笙,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王国生待你那么好,你就少去几趟赌场烟花地会死吗?唉,死倒是不会死,就是感觉生之无趣。


“恶习难改”这4个字,好像说的就是自己。横竖横,拆牛棚。横竖是恶习难改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变本加厉吧!


这样一想,他彻底放下了心理包袱,从此大赌特赌、大嫖特嫖,不可救药。这辈子就这样了,就算自己不赌不嫖,也根本没机会出人头地,还不如今朝有赌今朝赌,明朝无嫖明朝说。


就这样,他晨昏颠倒、放任自流、荒唐无度地过了一段时间。有天半夜,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潘源盛,觉得浑身酸痛、困倦至极,倒头就睡下了。


睡梦中,他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之中,那黑暗有千钧之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拼命地爬,却怎么也无法从黑暗中挣扎出来。迷迷糊糊之际,恍惚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月笙,月笙,你醒醒……”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袁珊宝与王国生正凑近自己,满脸焦急的神情,刺目的阳光从他们肩上漫洒下来。忽然忆及应该开店生意了,他尴尬地一笑,正要爬起,却觉全身绵软无力,只欠了一下身子,就重重地栽在了床上。


他病了,身体无力,浑身发烫。不到半天工夫,他就陷入昏迷状态,烧得不省人事。


幸亏有王国生和袁珊宝照顾他。王国生立即掏腰包请来大夫,袁珊宝则把他背进隔壁自己房间,以便照料他。


请来的大夫开了方剂。袁珊宝熬了药端过来,却发现杜月笙仍然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无法服药。强行掰开他的嘴巴,想把药灌下去,浓稠的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去,一滴也未入腹。


王国生慌了神,再把大夫请回来。大夫进来看了看,方剂也未开,说了句:“凶多吉少,另请高明吧。”


“什么?”王国生难以置信,“月笙他这么年轻,怎么会……再换个大夫来!”


重新请了一个大夫来之后,这次大夫翻开杜月笙的眼皮,认真地检查一番,说了句:“没救了,准备办丧事吧。”


王国生和袁珊宝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与杜月笙相若的年轻人,从未经过生死大事,听了大夫的话,彻底慌了手脚。


最后,大夫提醒了他们一句:“他有什么亲戚没有?要办丧事,他亲戚得出面啊。”


亲戚?两人守在杜月笙床边等了足足一天,才听到杜月笙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昏迷中缓缓苏醒。


袁珊宝见此情形大喜过望,趁他清醒赶紧问道:“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眷吗?”


“亲眷?”听到这两个字,杜月笙的两行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淌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他不甘心年纪轻轻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就这么死去,他有很多大事要做,他要成为人上人,要衣锦还乡,要回去看自己的外祖母。


可是,不甘心又能奈何?在病魔面前,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


垂危之际,杜月笙悲从中来。


就这样死掉,真的不甘心。这短短的人生,已经有太多悲惨。2岁丧母,3岁丧父,唯一的妹妹生下来就被送给了别人。8岁时继母也失踪了,没人照顾自己,也没有人管教自己。还没成年,就被人引诱染上了恶习,嗜赌如命,坑蒙拐骗。老娘舅因此不喜欢自己,姑丈埋怨自己,唯一疼爱自己的老祖母,根本不可能扭着小脚来上海照料自己,唯有流泪而已。


但他的好友袁珊宝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的悲恸,见他不说话只流泪,更加急切地催促道:“月笙哥,你快说,你有什么亲眷要去知会一声?”


听袁珊宝的口气,杜月笙感觉死神就在自己身边狞笑。他强迫自己去想到底有什么亲戚,边想边说:“要么,侬去告诉我格姑母,伊是我爷格阿姐,我姑丈在高桥乡下种田,名叫万春发。伊拉有个儿子,叫万墨林,今年10岁。前一晌听说伊也到小东门来了,勒浪(吴语,在)一家铜匠里学生意。”


说完这番话,杜月笙又陷入昏迷。


王国生和袁珊宝立即跳起来,商量好兵分两路,把小东门附近的铜匠挨家找过来,终于找到万墨林。


一个刚刚10岁的小孩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袁珊宝和王国生。他只是个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这样的大事。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告诉两人,自己家在高桥镇的具体住址。


王国生托了个恰好去高桥镇的朋友给万家带个口信。


一听到消息,杜月笙的姑母就立刻撂下家里的事情,扭着小脚奔赴上海。她吃力地走了多半天,来到了王国生的潘源盛。


进门来,看到杜月笙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罢,姑母板起脸,要求袁珊宝出去另找地方住,她要睡在杜月笙身边,把这个倒霉的孩子救活。


袁珊宝翻起白眼,拿起自己的小包袱让路。


姑母就在屋子里打了地铺,四处烧香,到处拜佛,收罗丹方,买药熬药,开始了她老人家一生中最漫长的实验生涯。


姑母只要听说什么法子有效,就立即照方抓来,用在杜月笙身上。不见效?没关系,反正药方多,一个不行,再换个试试。


姑母在杜月笙房里,义无反顾地实验了恰好100天,给杜月笙吃了无数谁也叫不上名字的怪东西,但仍没有任何效果,杜月笙始终处于昏迷高烧状态,整个人憔悴不堪,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撑着一张皮。


但是姑母依然信心满满,她觉得,这都100天了,杜月笙居然还没死,说明什么?说明这稀里糊涂的治疗还是有效果的!


百日实验后,姑母听到了一个据说能治好这种病的神奇法子:蛤蟆粪!


上海人所谓“蛤蟆粪”,指的其实就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这种东西裹在一团透明略白的黏液中,生长出黑色圆球状的长尾,在池塘里游动成长。民间称此物性最温凉,理论上来说应该能治得了杜月笙的病。


于是姑母就出门去捉蝌蚪,捉回来半盆,撬开杜月笙的牙齿,不由分说就往他嘴里灌。


奇迹终于发生。吞下蝌蚪之后,杜月笙的眼睛缓缓睁开,高热渐退,慢慢清醒起来。


再接再厉,再来一盆蝌蚪!


“不要啊……”杜月笙哀号起来,“姑母,求求你,我不要再吃这怪东西,太难吃了。”


姑母说:“必须吃,除非你的病好了。”


“好了,我好了,”杜月笙吃力地翻身下地,“我的病真的好了。”


姑母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先躺着休息,喝口稀饭。我也得回家看看了……”


救活杜月笙之后,姑母就扭着小脚回家去了。于是,照料杜月笙的工作落到了王国生和袁珊宝的身上。


到底是年轻,经历了这么一场大病之后,杜月笙很快恢复过来。虽然身体仍然很虚弱,不能干重活,但死神已经远离他而去,人生得以重新开始。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诱惑



袁珊宝照料了半个月,杜月笙差不多完全康复了。这时候,杜月笙的心里忽然感受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诱惑:哎呀,好久没听到骰子转动的悦耳声音了,人生好无聊啊!


“有铜钿拿点给我,”杜月笙对袁珊宝说,“阿拉熬不住了,赌赢了就把本钱还给你。”


“完了,”当时袁珊宝呆呆地看着杜月笙,心里无限悲凉,“完了,这熊孩子算是没救了,刚刚死里逃生,想到的第一桩事就是赌。杜月笙的脑子里,就装不进点正常的东西吗?”


袁珊宝善良软弱,待杜月笙真诚友善。杜月笙的回报是——索性吃死了袁珊宝。


袁珊宝后来回忆赌情燃烧的岁月时,说:“月笙哥赌铜钿输脱了底,他就喊我缩在被窝筒里不要起来,他把我的衣服裤子裹成一卷,送进当铺,当点钱来作赌本。每逢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躺在床上暗里祝祷:南无阿弥佛、观世音菩萨,保佑月笙哥赢到铜钿赎当回来。否则的话,我身上只有一套汗褂裤,岂不是一生一世都爬不起来啦!”


终究是交心换命的好朋友,袁珊宝说话时,已经尽可能地替杜月笙遮掩了。但杜月笙不可能每天都赢,这就意味着,袁珊宝只能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郁闷地等把他的裤褂输光了的杜月笙另想办法。


杜月笙能够想到的法子,无非敲诈而已。当然,这段历史丢人现眼,杜月笙终生三缄其口,只字未提,但当时是有报纸的,媒体可不知道这白相人(旧上海俚语,在上海话里,“白相”是玩的意思,“白相人”也就是在社会上玩的人,相当于现在说的花花公子、游手好闲之徒、为非作歹的人、流氓。)日后会大红大紫,难得地披露了当时靠拆梢(方言,敲诈)为生的小赤佬一名。


1911年,杜月笙24岁。这一年的4月18日,上海《民立报》有条短讯报道:




捕房解冒探索诈之杜月笙至案情讯


人和栈伙吕和生,茶房朱彩心禀称:寓客带有烟具吸烟,杜月笙等二人前来,指商人栈中私售洋烟,言如能出洋五元,可免拘解公堂,否则定当重罚。商人系生意人,不欲多事,当给杜月笙五元,有账簿书明为凭。杜供,小的与张阿四同去,实系张起意,现张不知匿在何处,小的分用一元,余洋均张取去是实。


情况是这样子的:那一天在小东门的人和客栈,住进来一个携带烟具的客人,并在客房中兜售洋烟。而后杜月笙和一个叫张阿四的小瘪三昂然闯入,叫道:“侬是掮了招牌格,阿拉是日吃太阳,夜吃露水格。识相点,放阿拉一条生路,否则要侬好看。”


杜月笙和张阿四气势汹汹地指控客栈中有人私兜洋烟,违反法律,如果对方识相点,拿出点钱来消灾,这事就算了。如果不识相,那就别怪他杜月笙去捕房举报了。


客栈却是见多了杜月笙这样的小赖皮,假装害怕,表示愿意拿钱消灾,但哄着杜月笙在账簿上画押,这样就留下了杜月笙敲诈的证据,再叫来客栈相识的捕探。


这时候,神秘的张阿四早已消失不见,懵懂不知世事的杜月笙就被抓了去吃官司。


这是杜月笙一生不敢提起的耻辱,却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机。






第二章 潜龙在渊等风来



杜月笙遇到的这种事,属于最典型、最常见的纠结性泥潭,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进,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认可你,他们的理由堂堂正正,他们的态度充满敌意而且冷冰冰。你纵然想申诉也无从说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别人眼里,你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无理取闹的无聊之徒。


遇到这种人际纠葛,当事人自己是无计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尽责尽力,替自己把道路铺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这样做,这所谓的机会就会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人脉带来人生的转机



当杜月笙实施诈骗,又被同伙所骗,抓入衙门吃官司时,有个人正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一幕。


此人绰号“饭桶阿三”,大名黄振亿。


之所以荣获“饭桶”称号,是因为黄振亿这个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他整日混迹十六铺,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个营生:拆梢敲诈。老实说,杜月笙在这个“专业领域”里已经算是够蠢的了,但黄振亿比他更蠢。


在黄振亿心里,杜月笙就是他的偶像:月笙哥真是了不起,大家一起拆梢,偏他能想到客栈兜售洋烟是违法的,竹杠一敲就是5块大洋,月笙哥真是太聪明、太伶俐、太机警、太活络了。


黄振亿的年纪,比杜月笙大许多。但杜月笙的形象,在黄振亿心中却是无比高大。他是过来人,看得明白,杜月笙就这么混下去,迟早万劫不复。说不定哪天得罪了厉害人物,被一条索子捆成硬板,抛进黄浦江种了荷花。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混混、重情义的瘪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杜月笙这块好材料毁掉,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拉杜月笙一把。


于是有一天,杜月笙正在路边袖笼双手、百无聊赖地窥伺着路人,寻找着机会时,黄振亿走了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诚恳地说:“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你到一个地方去,好啦?”


杜月笙打心眼里鄙视这个饭桶,这么大年纪混成这模样,也好意思大言不惭,说什么指点自己,真是勿要开玩笑。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杜月笙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啥场化(方言,指场所、地方)?”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满脸神秘的表情,“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杜月笙的耳边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茫然转头,看着黄振亿那张怪脸。


这会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吗?我杜月笙怎么可能攀得上黄金荣这样的大人物?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24岁那年,当黄振亿向杜月笙说起八仙桥同孚里时,黄金荣已经是上海滩上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黄金荣,这位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年轻时在法租界捕行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华捕,因为与洋上司脾性不合,愤然辞职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又不惜枉驾屈尊,把他请回。


得林桂生之助重返上海滩的黄金荣,向法租界狮子大开口,要了块地皮盖了老共舞场。此后,黄金荣又开了戏台赌场,从此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钱有势,家里又有位头脑过人的奇女子相助,黄金荣从此过上了不再需要大脑的幸福生活。


黄金荣根本不懂刑侦为何物,但自有门徒弟子替他破案;他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但法国人找来翻译与他沟通;他也不会做生意,但有了林桂生这样聪明的女人,他只需要别把钱的数目点错,就万事大吉了。他甚至连开枪都不会,却是上海滩头提起名字来人人丧胆的大煞星。纵然是打架最狠、视人命如草芥、喜欢提着机关枪沿街狂扫的花会大王高兰生,在黄金荣面前都没有个说话的地位。


而杜月笙连花会大王高兰生的鞋边都碰不到,更不要说与黄金荣之间的距离,用“天差地远”4字来形容毫不夸张。


听到黄金荣的名字,杜月笙顿时大受震撼,过强的刺激让他的大脑瞬间崩溃。黄振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根本没听到。


黄振亿不得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喊他的名字,杜月笙才从震愕中清醒过来。


当时杜月笙心如电转,瞬间就决定了应该如何回答对方。这个回答,不能反应得太过于热烈,以免引起黄振亿以为他有所觊觎的疑虑,也不能太冷淡,以免降低黄振亿的热忱,产生杜月笙这孩子不识好歹的抱怨。这个回答,必须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既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和感激之心,又委婉得体不让对方产生心理不适。


杜月笙语调缓慢地回答道:“爷叔,你照顾我杜月笙,给我这么个机会,月笙感激。虽然我杜月笙没什么本事,但一定不敢任性张狂,做出让爷叔失望的事体来。”


不想黄振亿上前一步,说道:“要么,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现在就去?杜月笙身体剧烈摇晃,机会来得太突然,他全无准备,大脑里乱作一团。


原来,黄振亿是个做事小心的人。他想向黄公馆推荐杜月笙,但因为自己地位卑微,怕人家不答应。如果事先对杜月笙承诺,而后事情又没办成,难免会被小辈们埋怨。


所以,黄振亿是在没和杜月笙打招呼的情形下先行向黄公馆说了这事,获得了黄金荣的许可后,这才来告诉杜月笙。


杜月笙不知道这一层,但看黄振亿信心满满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有很大的把握。于是,他飞跑回潘源盛水果店,向埋头检视水果的袁珊宝说:“你进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袁珊宝放下手头的工作,跟杜月笙进了房间。杜月笙把门关上,把黄振亿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袁珊宝。


袁珊宝喜形于色:“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却不敢相信命运会眷顾自己,“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袁珊宝提醒他:“别小看黄振亿,他虽然没混出名堂,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是‘通’字辈的爷叔。爷叔不会在我们小辈面前开玩笑。何况,他这个人原本热心又老实,何苦拿这种事寻你开心?”


要是这样的话,这事八成是真的。杜月笙立即收拾衣物,跟着黄振亿动身。


杜月笙永远记得那一天下午4点左右的辰光,他手提一只小布包袱,跟在黄振亿身后,朝着同孚里的黄公馆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远远地,看到黄公馆高高的门楼下,立着6名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黑香云纱褂裤,挽起袖子,对襟纽扣,板带宽厚。6道冷漠凶狠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红漆的兽环大门犹如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这是他人生难得的机会,还是他年轻生命的归宿?他不知道。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渊薮。






善于织网,才能坐享其成



走到黄公馆门前,黄振亿满脸堆笑,热络地和门前6条壮汉打招呼。6壮汉鼻孔朝天,喷出冷气,就算是和黄振亿招呼过了。


黄振亿急忙拉着杜月笙进门楼,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看到了没有?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听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杜月笙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起码保镖这碗饭,自己是端不动的。自己的腰板还比不上壮汉们的脚趾头粗,就算进了黄公馆,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门厩下,天井里,只见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黄振亿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绍给他们,教杜月笙如何称呼。这时候杜月笙的脑子已经麻木,问答全是顺着黄振亿的指点,至于见到了谁、怎么招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记不得了。


进了客厅,迎面是一幅“关公读《春秋》”的彩绘巨画,画中的关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侧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策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振亿走到一张方形桌前,大声道:“我介绍个小囝(方言,小孩儿)给你。”


“啊?”一个大脑壳、大耳朵、大嘴巴、大块头的矮胖子转过头来。


这就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说话占地盘的黄金荣,他的特点是矮而胖、肥又壮,紫色的宽脸盘上有一块麻皮,所以江湖人称“麻脸金荣”。长袍、布鞋、白布袜,是他标志性的打扮。与人交谈,开口就是粗话、脏话。一句粗话、脏话,便能将他喜怒哀乐的万千情绪表达得清清楚楚。


黄金荣的铜铃怪眼注视着杜月笙,亲切地说道:“蛮好。”


杜月笙心里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谢天谢地,黄老板已经答应他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黄公馆的人了。


杜月笙如释重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黄金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他听见自己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箫’的‘笙’。”


黄金荣开心起来:“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帮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顿时齐声称赞起黄金荣来。尽管从这句话上找不到应该称赞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称赞了。现场气氛热烈,红火融洽,杜月笙也兴奋不已,这时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顿时大惊:黄金荣几人正围着桌子坐着打麻将。


麻将?赌博?要是做个人物,有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强项啊!霎时间,他对成为人物充满了信心。


黄振亿毕竟地位太低,趁黄老板高兴,急忙告辞。黄老板微笑点头,看着杜月笙:“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黄振亿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没了着落,听黄金荣对他说话,吓了一跳,急忙点头:“是。”杜月笙记得,马祥生与自己同日拜陈世昌为师,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你去寻他,”黄金荣肥腻腻的大手一挥,“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杜月笙喏喏退下。退回到天井处,心里一阵茫然:黄公馆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来,上哪儿去找马祥生?


还有……他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突然惊慌起来:“我的包袱呢?”


他记得自己是拎着包袱,走进黄公馆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见了?


初入黄公馆,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飞,杜月笙既困惑又诧异,可又不敢寻找。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进黄公馆,万一惹起纷扰,激怒黄金荣,就没法儿在这里混了。


正茫然之际,突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杜月笙,过来过来。”


“来了。”杜月笙也不知这人是谁,急忙跟在对方身后,去了杜公馆厨房。厨房极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纳闷:莫非还有人在厨房里吃饭?这黄公馆,真是怪异。


再往里走,是一间小屋,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放着杜月笙神秘失踪的小包袱,另一张床上,支腿坐着个与他年轻相若的健壮青年。


“马祥生!”杜月笙如见亲人,“终于见到你了,这里好大,我好心慌,还有我的包袱丢了。咦?丢了的包袱怎么会在这里?”


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着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轻啊,满嘴净说胡话!”


“啊?”杜月笙惊异地看着马祥生,“马祥生,你怎么这么说阿拉?”


马祥生跳起来:“杜月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忘了你刚进来时,咱们俩已经在天井打过招呼了?是我接过你的包袱,先拿到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来说这些胡话?”


“真的吗?”杜月笙惊呆了,“我们俩在天井见过面了?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此后,杜月笙经常对人说起这件事,实际上他是试图回忆起在黄公馆里见到马祥生的情形。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脑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脑处于极度亢奋、高热状态,所经历的事、所见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过水面,没有留下丝毫印痕。


从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黄公馆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话,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再一次从平庸的生活常态滑落下去,跌回到烟纸店那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间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赌瘾,必须做到!


此后,无数人问过杜月笙,他在黄公馆中是如何为自己创造机会并牢牢抓住机会的。


杜月笙回忆他当时足不出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黄公馆的日常和结构上面。


他观察的头号目标,当然是黄金荣。他惊讶地发现,黄金荣不出门,不办公,不穿号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张方形桌前打麻将,再就是晚饭前一定要去澡堂,做个全身按摩,通体舒泰,吃饱喝足,安然高卧。


黄金荣有个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点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动,吩咐下去,弟子们立即跑去找来合适的人,顺顺利利把事体解决。没这个本事,法租界也不会倚他为支柱。


黄金荣创建的体制也极简单,他虽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规“包打听”,但手下有小“包打听”无数。法租界雇用了他这么一个人,再给他一定的经济许可,由他雇用一批门路熟人头广的小“包打听”。这等于黄金荣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侦探业务,于是法租界波澜不兴、顺风顺水。


黄金荣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黄公馆里打麻将,但他所织的一条条隐秘的蛛网却延伸到了上海滩每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就是黄金荣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关心的是,黄金荣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究竟是怎么编织起来的。随着他观察得越多,发现得越多,他对黄金荣的看法也在慢慢发生改变。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冬天来了,黄公馆突然忙乱起来,所有人都在东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这些钱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个什么概念?3000元在当时的上海滩可以买下4幢黄公馆!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触到的最大数额的钱。除了钱,还有一担担棉衣棉裤,全都是崭新的,整整3000套。


黄公馆要这么多棉衣干什么?难不成这黄老板还要组织起一支军队?


正疑惑之际,有人来叫杜月笙:“月笙,别傻愣着了,马上出发,跟老板去八仙桥。”


杜月笙不知道去八仙桥干什么,稀里糊涂地跟着黄公馆的大队人马出了门。


时值隆冬,寒风凛冽,天寒地冻。到了八仙桥,杜月笙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八仙桥下,黑压压密麻麻,1万多名叫花乞丐,正挤作一团叫喊“黄老板”。


早有手下搬来张竹椅,黄金荣四仰八叉坐下。手下的兄弟们立即行动起来,有人维持秩序,呵斥乞丐们排队,有人拿出棉衣,有人打开钱箱,开始发放。每个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1件棉衣、4角洋钱。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来黄金荣这是在施放冬赈。


他留神观看,发现了一件蹊跷事:所有领到棉衣和钱的乞丐都不许散开,而是被赶入近旁的宏国寺中,由许多人严密看守。


杜月笙大惑不解,悄悄地问同门师兄弟马祥生:“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关起来?已经发了棉衣和钱,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呢?”


马祥生冷冷一笑:“你寻开心,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尾继续排队,像这样转来转去,他一辈子也领不完你送的衣裳,你一辈子也满足不了他。小开,4只角子1套棉衣,拿到市面上卖,究竟也值两钿吧?”


“哦,是这样。”杜月笙恍然大悟。这正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谁能料到这些沦落底层的叫花子还有这么多的心眼?


佩服归佩服,但杜月笙打心眼里不认同黄金荣的做法。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须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满足那些人想多领几套衣服的愿望,他们就不会真的敬佩你——11年后,杜月笙35岁,在中法学堂赈济乞丐,上海3万名叫花子蜂拥而至,杜月笙给每个叫花子发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们排头领到钱,再去队尾重新排队领取第二份,以此蔑视黄金荣的小家子气。当时的叫花子对此欣喜至极,齐声称赞杜先生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大傻帽”。


看着一件件棉衣发下去,一只只钱箱清空,杜月笙心里更加困惑,悄悄问马祥生:“这么多的钱,都是黄老板从捕房里拿出来的吧?”


马祥生嗤之以鼻:“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大为震惊,“那咱们黄老板……这么有钱?”


马祥生没有说话,只是向杜月笙挤了挤眼睛。






必将在黄金荣之上



到了春天,黄金荣静极思动,叫上杜月笙,去城隍庙逛逛。


黄金荣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杜月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心里很激动,终亏是自己小心做事,才赢得黄老板的首肯。逛城隍庙肯带上自己,这就表明黄老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说到在黄公馆做事,也很古怪。大多数在黄公馆做事的人,如杜月笙这种,是没有薪水拿的。当然黄公馆是管大家吃饭的,但说到要发薪水,大家揣摩黄老板抠门的心思,都大声宣布:“在黄老板家里做事,不仅不应该拿钱,按理来说逢年过节,反倒应该孝敬黄老板几文。”


为什么呢?因为你在黄老板身边做事,有机会结识上海滩头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还可以打着黄老板的旗号在外边为所欲为。给你这么大的一个平台,你还做不出事来,还要朝人家黄老板要钱,你说你昧不昧良心?


其实,这些高调并非是大家的原意,但大家知道黄老板这人表面上非常的“四海”,但实际上视钱如命。这个肥胖子,实则属貔貅的,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大家在他身边混,明白人都知道是指望不上他的,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这也是杜月笙的发现,他早就注意到聚集在黄公馆的这些人表面上亲切热络犹如一家,实际上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黄老板没事时身边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办的时候,除了杜月笙,根本找不到人。


这也正是杜月笙入门没多久就被黄金荣带着出门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黄金荣和杜月笙一前一后在城隍庙里闲逛。迎面来了个形貌古怪的僧人,见到黄金荣就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留步,你这张面相,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哎呀呀,施主,你这是大富大贵之相,主施主一生风光无限,富贵无穷。”


黄金荣哈哈大笑:“和尚不念经,却跑来算命,这也算是异事一桩。算命这事嘛,无非上天说吉祥,见面说好话。好啦好啦,别说了,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呶,这些大洋给你,你给我身后这位小兄弟算一算。”


“黄老板……”见黄金荣让僧人给他算一下,杜月笙顿时急惶起来,“黄老板,还是不要算了吧。”


“算一算怕什么?”黄金荣嬉笑道,“反正也无事体可干。”


那僧人转向杜月笙,目光讶异,只见他猛一拍大巴掌:“我的天,这位小施主,虽然你衣衫破烂、面露饥寒,但你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你将来的作为,必将10倍于你身边这位老板之上,将来这位老板的衣食饭碗,还得指望你照料……”


“丢你姆妈(上海方言,脏话,×你妈)!”杜月笙一听就急了,破口大骂,“触那娘,侬(上海方言,你)可是瞎脱了眼乌珠,侬晓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来跟老板比?”急忙拉起黄金荣,“老板,我们走,这僧人是个疯子,故意说霉气话给老板添堵,老板别理会他。”


黄金荣被杜月笙拉着离开,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以极为惊讶的目光看着那古怪僧人。


送黄金荣回公馆后,杜月笙熬到夜晚,悄悄地溜出来,直奔城隍庙,进庙就打听那古怪僧人的所在。最后,他在一条阴暗的长廊里见到了那位古怪僧人。


杜月笙“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大师,白天我不该骂你,我那也是没办法。大师你没看到我的老板就在身边吗?当着老板的面,说我将来的前程比他好10倍,还说我老板的饭碗将来要靠我施舍。这话老板肯定不爱听啊,所以我才当面辱骂大师,其实是骂给老板听的。我的心里,对大师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烦请大师费心,再为我相相面。”


杜月笙寺庙遇奇僧,黄金荣小气失异人。这段故事,杜月笙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临终之年,才悄悄地告诉身边人——但这个异僧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是如何发现杜月笙的人生成就远在小气的黄金荣之上的,却已是无稽可考。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城隍庙异僧事件之后,黄金荣明显对杜月笙存有几分忌惮,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


但这时候,杜月笙已经发现了黄公馆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在这座黄公馆里,黄金荣跟大家一样也是混日子的。在自家的黄公馆,肥腻腻的黄老板说话根本不占地方。


黄公馆中真正的主人,是隐藏于幕后的林桂生,那个效仿红拂夜奔的白相人阿嫂。


黄金荣在黄公馆,每天都是很忙的——忙着打麻将,停牌合牌,忙得一塌糊涂。白相人阿嫂林桂生,也是很忙的——忙着发号施令,指挥一些影子般的神秘人物、飘忽不定的暗夜行动。


暗夜行动?做什么呢?杜月笙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每至夜深,都是黄公馆最紧张的时候,这时所有的人都严令不许出房,不许走动,违此令者,捆起来丢进黄浦江都算便宜你了。每天夜晚,杜月笙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那声音极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气声、匆忙的脚步声、金属枪械碰撞时发出的叮咚声,间或能听到黄金荣和林桂生低声说话的声音,以及沉重的东西被人吃力抬进来的声音。


这诡异的黄公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虽然好奇,但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小心做事,绝不多话,悄悄用心寻找答案。


终于有一天,马祥生从外边回来,满脸兴奋,对杜月笙说出了黄公馆的大秘密。


有一段时间,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小心翼翼,彼此相见,谁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打招呼,惶恐的目光里又带有几分猜忌。


有些名声不好的人被带到黄金荣处问话,还有些人满脸狐疑地围着杜月笙转来转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像是黄公馆招了贼。杜月笙奉守只做事不说话的原则,不打听,不询问,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泰然自若。夜里躺在床上时,他会在脑子里回顾自己这一天行事为人是否有差池之处。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他始终不知道黄公馆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惹上无端的麻烦。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反省,与他同住的马祥生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进门就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一边脱一边说:“哎呀呀,咱们家的老板,肚量真是太大了。”


杜月笙:“唔。”


自打进入黄公馆以来,杜月笙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老辣深沉,不多言不多语,不询问不打听。他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想知道,别人越不愿意说;你越是视若寻常,反倒会激起对方的倾诉欲望。所有人最终都会把他的秘密告诉你,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马祥生是知晓黄公馆秘密的人,和杜月笙又是同时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兄弟,但在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之后,他却从未对杜月笙说起过黄公馆。杜月笙于沉静中等待着,终于等到了马祥生自己熬不住的时候。


只听马祥生大声道:“家里的贼,终于找到了。”


杜月笙:“唔。”


无喜无悲,无忧无惧,你说我听,如此而已。


马祥生坐在床板上,继续道:“那个贼,是老板一个朋友的亲戚,他跟老板的朋友来过一次,认识了门路,后来他自己来了。那小赤佬不曾见过世面,进门之后见财起意,趁着四周无人,打开了麻布袋,偷了两块‘红烟土’。他自己也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了家乡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两块红烟土卖了几百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房子成家嘞。”


杜月笙:“唔……‘红烟土’?”


马祥生:“嘘……就是烟土。”


杜月笙:“唔。”


马祥生:“咱们老板,真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大人有大量。虽然查出来了贼,却由他去了。”


杜月笙:“唔。”


杜月笙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疑惑重重。


马祥生所说的黄公馆被盗“红烟土”,就是鸦片。黄金荣自己并不吸食鸦片,黄公馆中人也无一吸食者,可这里怎么会有成包的鸦片?黄公馆经常在夜间禁止走动,是不是在运鸦片?两块烟土的价值,就足以让一户人家买房置地,被偷被盗了,黄金荣却不追究,这个小气的胖子,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大度?


如果说黄公馆秘密贩运烟土的话,那么,是谁在背后主持此事?杜月笙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






女人是男人的统治者



黄公馆中,真正主事的并不是黄金荣,而是他的妻子林桂生。


那个模样丝毫不起眼的女人,才是这座黄公馆的灵魂人物,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杜月笙发现的事实,其实不只是黄公馆的秘密,而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老板并不是老板,老板娘才是幕后的老板。


所有来黄公馆的人都在极力巴结黄金荣,但是巴结这个胖子是没有用的,他说了根本不算。只有巴结上林桂生,才有可能打开一片天地。


杜月笙热切的眼神从黄金荣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桂生身上。


巴结黄金荣是容易的,毕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机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让他开心的话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没事往老板娘身边凑,老板会看你不顺眼,老板娘会感觉到别扭,旁边人瞧你不对劲,就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妥当。


越过老板,直接巴结老板娘,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极为艰难。


话虽如此,但杜月笙毕竟人在黄公馆,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机会迟早会到来。


事实上,机会的到来,比杜月笙预期的要来得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


仿佛被一壶开水当头浇下的蚂蚁窝,黄公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人都跑前跑后,到林桂生的床前嘘寒问暖,出主意,想办法,叫大夫熬汤药。


不知谁提议说,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为冲了阴神,必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们的阳气驱散阴神,老板娘这病才能康复。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老板娘的内室。当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黄公馆中另外一些年轻人也获得了同样的机会。


但那些人被安排在林桂生的病房里,心里很不情愿,人在房间,心在屋外,既没有照料病人的意愿,也没这个能力。待在一个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对于这些还不成熟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但杜月笙并不这么认为,他笑了。


15岁那年,他初到上海滩,在鸿元盛水果店里,足足伺候了两年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才会知道病人的需求是多么的无理而烦琐。不是心思足够细腻,体力足够充沛,拥有无限耐心的人,根本干不来这活。


这就成全了杜月笙。


林桂生卧床的那些天,杜月笙衣带不解,茶饭不碰,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往往林桂生嘴角一动,他就知道她需要什么,立即把东西递到她的手边或嘴边。


当林桂生身体慢慢恢复,睁开眼睛时,纵然她不想注意到杜月笙都难。


她躺在床上,看着这个眉眼精明、手脚勤快的年轻人。这个人,在心思细腻方面,不知比自己丈夫强出多少,但男人在这世上打拼,单只靠细腻还不够,还必须有足够的悍勇、足够的气魄。


黄金荣在细腻上虽然比普通男人强许多,但在悍勇和气魄上仍嫌不足,所以黄公馆的事业做到这个程度就止步了。


杜月笙这个年轻人,能不能把自己心目中的事业再向前推动一步?林桂生不知道,但她很好奇,非常想试试看。






无法招老板喜欢,只好走夫人路线



黄金荣是个极为贪婪且小气的人。当初林桂生效仿红拂夜奔,替他谋划借重返法租界的机会,在租界里弄了块地,盖了座老共舞台。可是舞台的收入,黄金荣自己一口全吞下了肚,连点汤水都不给林桂生留。


林桂生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所以不惜撕破脸皮和他大闹了一场,最后争取到了老共舞台的水果盘子钱归自己。


所谓水果盘子钱,就是客人来舞台跳舞,侍应生就会端上一盘水果。客人吃或者不吃,盘子钱都是要收的。这点盘子钱,与老共舞台的总体收入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林桂生拼了命才从黄金荣手里抠出这么一点点,可知这黄金荣真的比饕餮的胃口还大,比貔貅的贪性更狠。


总之,黄金荣这个人心里只装着自己,谁也甭想从他手中获得丝毫好处。


林桂生要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在黄公馆中寻觅自己的亲信。病床前殷勤照顾她的杜月笙,算是开始进入了试用期。


杜月笙领命之后就立即出门,凑巧的是,他刚刚走到楼梯口就遇到了黄金荣。


黄金荣随口问了句:“月笙,到哪里去啊?”


杜月笙心如电转,知道老板娘吩咐的事不能告诉老板,就回答道:“我随便出去走走。”


黄金荣“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人的对话,全听在林桂生的耳朵里。当时林桂生心里一宽:嗯,月笙这孩子不错,知道事情轻重大小,值得依赖。


第一关,就这样过去了。林桂生从此视杜月笙为自己人。


很快,杜月笙的又一个重大机会来了。


法租界有两个华人,最有地位。此二人被誉为“一文一武”,“武”是指华捕黄金荣,“文”是指法租界工部局总翻译曹振声。黄家和曹家,因为地位相等、休戚与共,所以往来极多,算是通家之好。黄公馆林桂生病痊愈后不久,曹振声的太太也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叫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


曹振声是留法学生,但他的太太却深信邪祟之说,坚信自己的病是冲了阴神,指名叫黄公馆的杜月笙来照料。黄公馆当然乐意,杜月笙也没意见。于是,杜月笙就去了曹公馆,在曹太太房间里又照料了一个星期。


就这样,杜月笙成了曹、黄两家的心腹,获得极大的信任,可以在两家自由穿堂入室。


他走的是夫人路线,成为夫人们的专用品。但说到底,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不可能认可走夫人路线的小狼狗成功模式。这就意味着,此时杜月笙在黄公馆里的地位极为尴尬。黄公馆里的那一道道目光,都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揣测与阴毒。这种群体阴暗心理,迟早会把他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杜月笙急需做一件显示出他阳刚之气的事,遮掩他走夫人路线的事实,至于事情的真假倒无所谓,重要的是洗白!






有些生意要靠抢



据杜月笙亲述,他在黄公馆之所以获得机会、受到重用,是因为他曾孤身追贼,替黄公馆夺回被偷走的烟土。


在当时的英法租界,贩运烟土是违禁的。但在华界,政府军警却是贩烟土的主力军,因为烟土获利极高,可以解决高昂的军费问题,所以每日黄浦江上贩运烟土的船只络绎不绝。各路豪强窥见如此厚利,也都纷纷介入。长时间以来,上海滩头杀得血流成河,无数英雄豪杰都栽在了这烟土生意上。


法租界不堪其扰,干脆彻底禁烟。于是上海滩上,盘踞于英租界、以沈杏山为首的“大八股”成了最强横的烟土势力。


大八股者,以沈杏山为首,余者季云卿、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此8人崛起于烟土战役,成为上海滩最后的赢家。但随着家业日大、财势日阔,渐渐没了昔日的锐气。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审时度势,向黄金荣提出了抢烟土之策。


所谓抢烟土,就是招邀敢死亡命之士,去江面或英租界抢劫烟土。这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干的营生,一旦失手,必死无疑。黄金荣表面上风风火火、神威惊人,内心里却胆小如鼠,眼巴巴望着英视界的烟土流口水,始终不敢染指分毫。


最终林桂生怒而自立,从此黄公馆形成一明一暗两套神秘体制。表面上是黄金荣当家,见人就打呵呵,背地里却是由林桂生做主,暗夜潜行,布局谋划,干起了抢烟土的危险勾当。


由于烟土是抢来的,又属于违禁品,所以黄公馆里的烟土被人偷了之后,黄金荣也不敢追究。不追究?不追究就好办,很多看准了黄金荣这一心理的人都来偷黄公馆的烟土。


有天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林桂生手下忽然有人跑来报告,说本来抢到一麻袋烟土,由一名兄弟负责雇黄包车拖到公馆来,但在半路上,那名兄弟连同烟土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失踪?不可能!其实就是手下人欺负林桂生是个女人,黄金荣又徒有其表。事实上,每当林桂生布局抢烟土时,黄金荣就找个借口躲起来,生怕被人找到,至于黄公馆里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壮汉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林桂生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小狼狗”杜月笙。


林桂生茫然的眼神落在杜月笙身上。这种情况,杜月笙想躲也没地方躲了,只好上前一步,说:“老板娘,阿可以让我去跑一趟?”


林桂生:“要不要人相帮?”


要不要人相帮?当然要!这种血拼搏命的活,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可是,杜月笙环顾空荡荡的黄公馆,心下凄然。他走夫人路线,让所有人所不齿,没有人愿意与他同路。除非他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洗白自己。


杜月笙向林桂生借了把手枪、一柄匕首,头也不回地向着漆黑的门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真的很想说一句:夫人路线,可不是你想象的软玉温柔,那是比任何地带更黑暗的所在,处处隐藏着死亡与陷阱。






不仅要斗力,还要角智



出了门,杜月笙招手叫过来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只说了一个字:“走!”


黄包车夫回过头问:“去哪儿?”


杜月笙没好气地说:“侬管阿拉去哪儿?先跑起来再说!”


先跑起来?黄包车夫心说: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大晚上的,上了车不说去哪儿,就让人拉着你瞎跑?阿拉把侬拉到黄浦江边,侬莫非真的跳下去不成?虽然心里赌气,但毕竟是一桩生意,还是低头快步小跑了起来。


杜月笙坐在车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今天夜里,他实际上是中了人的圈套,那抢走黄公馆烟土的人,他面也没见过,也不知长什么模样。认识劫烟土者的打手们,却一个也不出来,就让他杜月笙一个人瞪两只眼睛瞎找,这么大的上海滩,他上哪儿去找?


只怕这黄公馆,他今夜出得来,却再也没脸回去了。


不回去也罢……不对!心里想到不回去时,他的脑子突然清醒起来,那位抢劫者可是携带了整整一麻袋的烟土,从麻袋里随便拿出两块来就能买房置地,过上阔绰的生活。他抢到手的烟土价值,岂不是个怕人的数字?抢劫者,等于是拉着一车的黄金在赶夜路!


那家伙坐着黄包车,车上是满满的黄金,一旦遇到识货之人,必然杀个血流成河。所以,那家伙此时心里一定惊慌失措,只想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对于那家伙来说,什么地方最安全?答案是——英租界!


货是在黄金荣的法租界里抢的,那家伙此时最害怕的就是黄公馆里的人追上来,所以他要想顺利逃脱,唯一的选择就是逃入英租界。黄金荣在英租界没有势力,那里是沈杏山大八股的天下,只要他逃到英租界,黄金荣就无计可施了。


想清楚这一点后,杜月笙大为亢奋,对车夫催道:“快点,往洋泾滨那边走!”


洋泾滨是英租界与法租界相隔的一条小河沟。在当时的上海滩,只要一提洋泾滨,人人都知道。此时夜深,无星无月,冷风刺骨,暗影幢幢。杜月笙坐在车上,手里紧紧握着手枪,沿途仔细察看往洋泾滨方向的黄包车,忽然见到前方一辆车上有只大麻包,麻包上坐有一人,黑纱礼帽,膀大腰圆,正急切地催促车夫快走。


杜月笙确定抢劫者坐的就是这辆车!那一麻袋烟土,足有100多斤。虽然那家伙拼命催促车夫快跑,可是黄包车载重过量,怎么跑也跑不快,所以才会被杜月笙追上。


追上是追上了,但杜月笙一看对方体魄强健,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幸好有支手枪,于是他慢慢举起枪,提高嗓门道:“朋友,你失风(出问题,出麻烦)了!”


那辆车上的大汉慢慢转过头来,杜月笙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是惊恐与茫然。惊恐就好办,对方的惊恐就是自己的胆气。杜月笙忙把手中的枪扬了扬,表示自己是玩枪的高手,进一步威慑对方。


那大汉脸上的肌肉扭曲,颤声问:“兄……弟……你……是哪条道上的?”


听到对方声音颤抖,杜月笙顿时豪气冲天。对方恐惧成如此模样,明摆着他身上没有枪。如果有的话,早就一枪把自己撂倒了。没枪就好办,眼下头一桩事是赶紧摆平对方的黄包车夫,别让他们合伙跟自己血拼。


杜月笙轻轻咳了一声,说出一句话来:“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不过呢,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


在后来的岁月中,杜月笙无数次对人叙述他的这句话。他解释,这句话是他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多一个字累赘坏事,少一个字威仪不足,也不足以成事。一定是恰恰好好38个字,才能够达到目的。


就这么一句话,可以分出三层来:


第一层——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这一层用来安抚车夫,避免车夫因为恐惧或慌乱而做出让自己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第二层——不过呢,我倒要请你帮个忙——这一层,大气恢宏,不卑不亢,轻易地占据到了上风,夺得了主动权。


第三层——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这一层,先说出黄公馆来,是施之以威,让车夫不敢抗拒。再承诺两块大洋,是诱之以利,让车夫无法拒绝。


杜月笙对他随口说出来的这句话,满意到了无以复加。但每次对人叙述,他都要故作谦虚,一再声称自己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意思是让别人承认他天生一个机智的脑子,让别人更加佩服。


杜月笙这句话成功地达到了目的,那辆黄包车果然掉头,与杜月笙并排往黄公馆奔行。此时,车上的大汉已经吓破了胆,苦苦向杜月笙哀求,求杜月笙不要难为他,放他一条生路。


这时候的杜月笙,脑子更加清醒,潜在的智慧被激发出来,与抢劫者展开了几句对话。


杜月笙义正词严地问道:“你只想保全这条性命,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吗?”


大汉颤颤巍巍地回答:“是的,是的,兄弟,求你务必帮这个忙。”


杜月笙说:“这件事,用不着我帮忙。你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是有的。”


大汉恳求道:“兄弟,求求你,求求你,我上有白发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


杜月笙笑道:“哈哈,你放心好了,黄公馆里啥辰光做过人呀?”


大汉:“……以前是没有,可是这一次……”


杜月笙:“跟我一道回去,挨桂生姐骂两句是难免的。骂过以后,一脚踏出大门,从此你就离开黄浦滩,另找生路吧。”


大汉:“……兄弟,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


杜月笙:“你用不着买我这份交情,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各种事体,你又不是不晓得。”


后面的事情,果如杜月笙所言。偷烟土贼被带回来,林桂生戳着他的鼻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再一脚踹出门外,这事就算完结了。


杜月笙能够料知此后的事情,只是因为他在黄公馆里的观察结果是非常正确的——黄家庸庸,尽皆酒囊饭袋,根本没有能做成事情的人。所谓的大人物,不过是硬充大瓣蒜,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恐吓那些蠢呆之辈而已。


在这样的世界,做个大人物,又何妨?杜月笙心想。






没有抬出靠山,说话就没有分量



孤身夜行,夺回烟土,杜月笙为黄公馆立下了汗马功劳。


回来之后,他摆出一副轻松洒脱、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老板娘报告。


老板娘一边听,一边用眼睛惊讶地打量着他,心里说:这孩子,有出息!干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却不居功,不兴奋,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这孩子迟早会出人头地,我若是不帮他一下,将来他发达了,攘助之功岂不全归了别人?


于是林桂生就开始找机会,琢磨了几天,终于把杜月笙叫过来,对他说:“月笙,你过来。”


杜月笙走过来,问道:“老板娘,啥子事体?”


林桂生道:“月笙,公兴记格只台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寻他们的老板,就说我喊你来的,要帮帮他们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禄。”


“公兴记?格只台子?”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公兴记,是法租界的三大赌场之一,生意最是火爆,日进斗金。来来往往的全都是有钱人,一掷千金,不改颜色。杜月笙是嗜赌之人,但他所谓的赌博无非是在路边街摊押上两枚铜板,从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资格踏入公兴记半步。


而现在,林桂生竟然让他去公兴记吃俸禄,这让杜月笙如何不狂喜交加?


此前,杜月笙在黄公馆,为了表示自己稳重可靠,喜怒从不形于色,遇上再大的事也要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现在他终于端不住了,亢奋之下,连声感谢林桂生:“谢谢老板娘,谢谢老板娘,老板娘抬举我,给了我这么个好机会,我一定……一定好好干,不负老板娘所望。”


杜月笙兴奋地冲出黄公馆,一路飞奔,径路到了华商总会。这里就是公兴记的大门口。


门前一排黑衫壮汉拦住了他:“哪来的小瘪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瞪眼睛往里闯,想吃生活了是不是?”


“几位兄弟……”叱骂他的那几个人,杜月笙常在黄公馆见到他们,他们也应该认识杜月笙,可他们偏偏装出不认识的模样,口出污言,让杜月笙心里惊恐莫名,“……几位兄弟,我是黄公馆的水果阿笙啊,是桂生姐让我来这里……找你们老板说话的。”


“哼,”壮汉们鼻孔里喷出白气来,“黄公馆里来的,更应该知道规矩,在这老实等着。”


“是,是。”杜月笙被震住了,不敢做声,老实地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条大汉出来,道:“你,跟我来,进门后给老子小心点,低头贴墙根走,别东张西望的,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杜月笙倍感屈辱,眼下这光景,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此前他还以为,自从他单身追贼,替黄公馆抢回被劫走的烟土之后,他在黄公馆里就有了地位。现在看起来,完全只是自己的幻想。


被大汉们的夺人气势压住,杜月笙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卖水果时的状态。


进了公兴记,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东张西望,像老鼠一样贴着墙根走,被大汉带到了一张赌桌前。


赌桌旁围坐着一圈人,个个衣冠楚楚、财大气粗,没人理会杜月笙。杜月笙也不敢吭声,低头站在桌前,听着众人的豪赌喧闹,在屈辱中绝望地等待他们招呼自己、理会自己。


他等了很久很久,赌桌上已经赌过了几圈。终于,喧闹的声音慢慢沉静下来,众人的赌兴已尽。杜月笙悄悄抬头,看到一个身材宽胖的汉子把冷冷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啥子事体?”


“哦……”杜月笙鼓足勇气,说,“桂生姐说,让我来……领份俸禄。”


大汉“唔”了一声,向他摊开一只巨大的巴掌。


啥子?杜月笙茫然地看着那只大巴掌,不明所以。


大汉不动声色,慢慢收回巴掌,冰冷的眼神斜睨着杜月笙:“小朋友没在道上混过,不知道什么叫规矩吧?”


“规矩?”杜月笙更加茫然,“桂生姐她说……”


“桂生姐说了什么?谁听到了?”大汉愤然而起,把手中的牌用力一摔,“空口无凭这句话,想必小朋友你总懂得吧?”


“哈哈哈……”整座赌场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嘲笑声,所有的赌客都向杜月笙投来极其鄙视的目光。那放肆的大笑声让杜月笙再也无法承受,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他低着头,匆匆逃出了赌场。


他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再也听不到那刺耳嘲笑声的地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老板娘欣赏自己,给自己机会,但老板不欣赏自己,又或者老板的故人旧友们不喜欢自己。


如此而已。






潜力决定前途



在公兴记吃瘪(方言,意为被迫屈服、认输)之后,杜月笙在黄公馆里更加小心翼翼。他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触怒了黄金荣,也不知道黄金荣还会忍他多久。从黄公馆到公兴记赌场,他感受到的是冷森森的强烈敌意。他的社会地位上升得太快,这已经构成了对那些跟随黄金荣多年的老友旧人们的侮辱。


现在的杜月笙,仇敌遍布。他只能牢牢抱住老板娘林桂生的大腿,这是他继续待在黄公馆的唯一资本。他甚至不敢把自己在赌场里遇到的事情告诉林桂生,万一激起老板与老板娘之间的矛盾,那自己真是连死都找不到个坑。


就这样过了段日子,漫长的日子,漫长到连杜月笙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公兴记赌场的屈辱。这一天,林桂生随口问了他一句:“月笙,你身上的衣服有几天没换了啊?”


“啊……”杜月笙无言以对。


林桂生问:“咦?你是手头紧吗?不应该啊,公兴记那边,给了你多少俸禄?”


俸禄?杜月笙鼓着两眼,呆望着老板娘:天,老板娘竟然不知道赌场里发生的事情。莫非连老板黄金荣也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说,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顾虑重重全是想多了,事情也许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见他神色古怪,支吾不答,林桂生很惊异,问:“月笙,怎么回事?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运气的话,现在杜月笙碰到的就是。


杜月笙遇到的这种事,属于最典型、最常见的纠结性泥潭,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进,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认可你,他们的理由堂堂正正,他们的态度充满敌意而且冷冰冰。你纵然想申诉也无从说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别人眼里,你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无理取闹的无聊之徒。


遇到这种人际纠葛,当事人自己是无计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够尽责尽力,替自己把道路铺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这样做,这所谓的机会就会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幸好林桂生力挺杜月笙,并无丝毫取笑之意。见杜月笙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连声追问,终于迫使杜月笙说出了那天的遭遇。


听完之后,林桂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好格,我自家带你去!”


听了这话,杜月笙长舒一口气。老板娘亲自出马,这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之路已经铺平,再也没有谁能阻碍他走向一个更高的位置。


接下来,就要看他的本事——看他是不是林桂生等待中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那个有勇有谋、能够把他们共同的事业再向前推动一步的人。






第三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



杜月笙其实没什么政治观念,如果一定要说他有的话,那么,他的政治观念就是朋友高于利益、友情重于立场。既然他已经成为革命党人的同道中人,又与杨虎、王柏龄结交,所以无条件地支持党人就成了他的必然选择。






靠山就是通行令



林桂生带着杜月笙,怒气冲冲地闯入公兴记赌坊。霎时间,赌场里鸦雀无声,所有的门丁、赌客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他们都知道今天会有大事要发生。


一片死寂之中,突然响起一声爽朗的大笑。只见那天拒绝杜月笙的赌场老板,满面堆笑,健步而来,先热络地和林桂生打了个招呼:“桂生姐,今儿个刮的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刮来了?哈哈……”笑声中,他亲昵地转向杜月笙,拍了拍他的肩膀,装模作样地说,“阿笙啊,那天是我不好,有点小误会,我这不正要去找你解释吗?账房,你过来,快点过来,拿账本给阿笙看看,老板娘的头面,也是阿笙你做人漂亮,咱们给你吃一份‘长生俸禄’,嗯,每个月支领30块大洋,你看怎么样?”


当时杜月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


每月30块大洋,是个什么概念?当时的上海滩,一个警察局长的薪水也不过7块大洋,足以养活全家老小,吃得好,穿得好,还能买房置地。杜月笙每月可以领30块大洋,那是吓死人的高薪,而且赌坊给他吃的还是“长生俸禄”,就是正式的高层管理人员的意思。


从半块大洋打发一个月的辰光,到了每月可以支领30块大洋,杜月笙可谓一步登天。


这就是赌坊老板的高明之处,上一次开罪于杜月笙,原以为没什么后患,岂料老板娘亲自登门问罪,一场塌天大祸即将到来,非如此厚待杜月笙,不足以消老板娘心头怒火,不足以保全自己的饭碗。


赌场老板来了这一手,林桂生有火都发不起来,但终究怒气难消,于是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要凭据吗?现在凭据自家来了,你们看着办吧!”


赌场中人索性耍起死狗,排成一队任由林桂生训斥,只是一迭声地道歉,拼命弯腰认错。这让林桂生的心情大为宽慰,也知道场面上的事最是不可迫人情面,毕竟大家给自己面子,自己应该“就坡下驴”。


怎么个“就坡下驴法”呢?她把目光转到了赌台之上,说:“我来推几副。”


“轰”的一声欢呼,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把林桂生捧到赌台之上,赌场老板亲自上场陪赌,左右两边也是最知趣的高手。大家玩起了一翻两瞪眼的牌九,32张牙牌,一次每人发4张,配搭成双,逐一和庄家比大小。


陪林桂生玩的都是高手。“高手”的意思,不是只会赢钱,还会不动声色地输钱。不长时间下来,林桂生就已经赢了两三百元。


林桂生心里明白,再玩下去就有点过分了。笑吟吟地把手中的牌一推,对杜月笙说道:“来,月笙,你帮我接下去。”


几个玩家立即听懂了这句话,年轻的杜月笙此时已经成为老板娘的代言人。你面对的不是他,而是后面的老板娘。于是林桂生虽然走了,但大家继续输钱,好在开赌场的手边就是金山银山,不怕输,就这样输了3个钟头,杜月笙赢了3个钟头,赢到手的钱,已经有2400元之巨。


2400元,足以买下3座黄公馆!这样一大笔钱,是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看几个玩家的脸色,杜月笙心里清楚,这已经玩得过火了,再玩下去,大家就顶不住了。于是他站起来,双手抱拳,团团作个四方揖:“辰光不早,公馆里我还有事体,想要先走一步。”


“不行不行……”赌客们如释重负,口中说着不行,手上在急急收拾摊子,心里直骂:妈的,今天一口气输掉这么多,老板娘该消气了吧?






千金散尽还复来



杜月笙把赢到手的筹码兑换成钞票,居然有好大一包。他坐黄包车急急返回黄公馆,来向林桂生交账。


林桂生看到这些钱,吓了一跳,但她已经认准杜月笙是可靠之人,就笑着摇摇头,说:“月笙,这真叫是你的运道来了。我喊你代几副,原想挑你赢两个零用钱,输了呢,算你触霉头(方言,倒霉),哪里想到你会赢了这么一大票?拿去吧,这笔钱统统归你,我一文也不要!”


杜月笙哪里敢要这么多的钱?当即说:“桂生姐,这钱我不能拿。我是代你推庄的,赢铜钿是你的运气。”


林桂生说:“不是我的运气,是你吉星高照了。拿走吧,这个钱是你的。”


杜月笙更加不敢拿,执意让林桂生把钱收下。两人争执半晌,林桂生无奈地说:“好吧好吧,我拿400块的红钱,那2000块你拿走。”


杜月笙:“不不不,应该是桂生姐拿2000块,我就拿400块好了。”


林桂生终于火了:“我说月笙你这孩子,怎么没完没了?叫你拿去你就拿去,不要再多说了。”


杜月笙不敢再争下去,只好收下2000块钱。


夜里,林桂生在床上跟黄金荣说起这事。黄金荣当时就“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杜月笙不过是个小囝,你怎么给他这么多的钱?”


“这钱真的多吗?”林桂生冷声反问道,“他替咱们家夺回来的那麻袋烟土,从里面随便拿出几块就已经超过这个数目。你是驭下之人,应该有足够的豪气,人家冒生死之险替你夺回麻包,你又何曾回报过人家?”


“不是……”黄金荣面皮青白,支吾道,“阿拉的意思是说,就算是给杜月笙这些钱,那也应该……应该……应该吩咐他一句,把这些钱好好地存起来,不要胡吃滥嫖,把这些钱糟蹋了。”


林桂生知道黄金荣小气,就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告诉他这句话,是因为我的心中另有考虑。”


黄金荣:“你考虑什么?”


林桂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杜月笙捧着2000块钱,回到灶房后的房间,正见同屋的室友马祥生双手抱头躺在床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杜月笙问:“祥生,要用铜钿哦?”


马祥生白了他一眼,意思是说:“我缺钱,你还能给我不成?”


杜月笙把2000块钱往床上一摊:“怎样,你想要多少?50够不?要不给你100?”


马祥生没看到那些钱,懒得理他,嘀咕了一句:“不要寻阿拉开心,你真要能给我个10块5块的,我就蛮欢喜嘞。”


“那好,”杜月笙拿起一叠子钱,数出100块,扔给马祥生,“这是你的了。”


当时马祥生大惊失色:“月笙,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杜月笙心花怒放,这才把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祥生。听了之后,马祥生比杜月笙还要激动:“月笙,你运道真的来了,有桂生姐罩着你,以后你起码再也不会缺铜钿用了。不过,月笙,你一次得到这么大的一笔钱,打算用来做什么?存起来?还是买幢房子开个店铺、成家立业呢?”


“这个……”杜月笙被问住了,沉吟道,“我还没细想过,不过……不过,我好久没回十六铺,蛮想那边的朋友们。”


于是,杜月笙重返十六铺,先找到潘盛源水果店老板王国生,记得自己挪用了人家30多块钱,现在他回来,立即掷出200块,赔偿王国生。


下一个,是知心好友袁珊宝。


再下一个,是师傅陈世昌,必须给他一笔孝敬钱。


然后是爷叔黄振亿,是他给了杜月笙机会,除了把厚厚一叠钱砸在爷叔脸上,砸他个目瞪口呆,杜月笙不知何以回报。


再接下来,是杜月笙任职花会营销员时被他吞掉了赌本的各家债主。虽然杜月笙欠每个债主的钱不多,但债主的数量多。现在杜月笙回来,给了每个债主双倍赔偿。


继续接下来,是十六铺一带,看着脸熟的人,只要以前见过面,杜月笙就觍着脸凑过去,不由分说塞过去三五十块,谁敢不拿,他就跟谁急。


杜月笙这边见人就塞钱,还不到半天工夫,2000块钱就被他塞出去大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把跟在他身后的王国生和袁珊宝心疼得咬牙跺脚、叹息不已。


看脸熟的人,都已经塞过了钱,杜月笙心事已了,就和王国生、袁珊宝进了家饭馆吃饭。


落座之后,王国生和袁珊宝齐声追问:“月笙,你给债主们还钱,加倍偿还,这个我们能理解。可外边那些人,有许多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最多不过是点头之交,你一出手就是三五十块,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嘛,”杜月笙满脸笑容说道,“这班朋友,平时想个3角5角都得不到,整日里为钱所苦,如今突然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么高兴。”


王国生、袁珊宝不以为然:“纵然是他们高兴,又关你屁事?不要以为他们会感谢你,他们只会认为你缺心眼,是个白痴。”


杜月笙叹息了一声:“不要忘记,我们自家也曾过着他们现在这种日子。”


这就是杜月笙与众不同的心智模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择手段地赚钱,只想让众人的羡慕的眼光投向自己,杜月笙也是这个目的,但他渴望成为所有人的债主,让所有不管自己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都能够因为自己而获得利益。


事实上,他一生都在重复自己,不断地重复,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杜月笙。


许多人也曾有杜月笙式的幻想,但最终善财难舍,把手中的钱一股脑撒出去,连个响声都不稀罕。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杜月笙才成其为杜月笙,而其他人终究难以望其项背。






虚张声势,轻松筹款



杜月笙获得一支赌台的收入,霎时间身价百倍。他选择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报朋友,第二桩事就是满足自己的公知愿望。


中国人,向来善于大思维,都有一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梦。杜月笙也不例外。


到上海滩的第一年,杜月笙就曾沉迷于并参加了群众运动,渴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只是因为自己工作的水果店怕惹麻烦,将他扫地出门,他的社会政治梦想就此破灭。


现在他有了钱,有了社会地位,就寻思着重拾少年梦想,积极投入伟大的政治事业中去。


杜月笙起点太低,读书未成,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隐痛,所以他最羡慕读书人。而他的政治理念,则是来自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听水浒,听三国,听说唐,他尽量把自己往仗义疏财的角色上靠拢。但到底应该做些什么,又应该怎么做,他的脑子里一片懵懂。


适逢革命党人黄兴于湘湖起事,意欲推翻清朝。奈何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一大票革命党人遭到清廷通缉,逃到了上海法租界,想走海路逃往日本却空无一文,无计可施。


走投无路的革命党人就来找杜月笙:“我们有位同志说了,黄公馆里的杜月笙,同情革命、热情慷慨,如果有急难,可以找你求助。烦请帮我们筹措点路费、生活费用,我们要去日本,将革命进行到底。”


说到革命党,那是江湖道上最让人害怕的势力,他们人多势众、敢打敢杀,道上之人,不管多大的名头,莫不以能和革命党攀上交情为荣。如今革命党自家找来,是给了杜月笙天大的脸面,所以杜月笙胸脯一拍,大包大揽:“闲话一句,需要多少铜钿尽管说。”


来人道:“至少要800元,务必请杜先生帮这个忙。”


“800元?”听到这个数目,杜月笙傻了眼,“你们要是早几天找来,我手头上的钱还真够,可现在……”


来人失望道:“如果杜先生不能帮忙,那我们的革命事业就会蒙受损失了。”


杜月笙赶紧劝慰道:“你先别急,让我想想,想个法子……咦?有了。”


杜月笙把嘴巴凑近党人的耳朵,悄悄地说出了他的筹钱之法。


来人听了,顿时愕然:“杜先生,这样做……妥当吗?”


“当然不妥当!”杜月笙正色道,“但再不妥当,也比不了革命事业蒙受损失更严重了。我杜月笙身无长技,无知无识,但革命还是晓得的。为了诸位的革命,再不妥当的事,我杜月笙也会做的。”


来人想了想,回答道:“好,杜先生果然有革命觉悟,那这桩不妥当的事,咱们就干啦!”


隔日,公兴记赌坊开门,只见一排长衫大汉,俱面目冷峻,每人手托一只烟罐昂然而入。


当时赌场的管理人员一见这情景,心里就发毛,这些面目陌生的奇怪客人是哪条道上的?


再看这些大汉,进入赌场之后,分明是训练有素、有备而来,每人各自占据一张赌台。这些怪客,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姿势动作。恰好每张赌台上,各有一条大汉。只见他们神色漠然,把手中的烟罐放在赌台上,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作,不下注,似乎连气都不喘。


现场气氛,极其诡异。赌场里的人越发惊恐:这些人,到底是何来路?有何目的?他们手中的烟罐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惊恐莫名,相互询问,可是问来问去,谁也不清楚这些怪客的来历。这时候,杜月笙挺身而出:“诸位莫急,待阿拉上前盘盘海底。”


杜月笙上前,向怪客们中的一个低声询问了几句。等杜月笙回来时,但见他脸色惨白,目光惊恐,连声音都打着战:“不得了,不得了,这些人大有来头,来头太大,他们是……是……”


“是哪条道上的?”


“是死道上的,是血道上的!他们是革命党!”


“革命党?”这3个字像一颗炸弹,霎时间炸飞了赌坊人员的魂魄。


说起革命党,哪个不怕?谁个不惊?这世上之人,无论是不是在道上混的,所求者财,所谋者色,哪个不想多在这花花世界上再多活几天?偏生这革命党一意求死,拿自家性命全不当回事,而且专门找势力最大的朝廷死磕。


最可怕的是,党人无所不在,尤其记仇。一旦你碰了他们中的一个,党人就会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寻上门来报复,不死不休。所以,不管是哪条道上,最怕的就是党人。而道上之人,如能够与党人攀上交情,就意味着身价百倍。


“党人是专门和朝廷死磕的悍勇之士,他们突然跑来公兴记赌坊干什么?还有,他们手中的烟罐又是什么名堂?”


杜月笙低声道:“这些党人手中的烟罐,装的全都是炸弹,只要一枚炸响,公兴记赌场和在场的所有人俱无谯类(指连基本的守望楼都没有了,形容屠城)矣。”


“可这是为什么?”赌场中人吓得面无血色,“党人你造你的反,我赌我的博,双方有什么仇什么怨?这些党人干吗要来炸我们赌场?”


“不为什么,就为了钱。”杜月笙给他们详细地解释,“刚才党人说了,他们舍弃身家性命,与朝廷死磕,所为者何?就是为全天下人,主持公道。按理来说,这公兴记赌场也是党人行动的受益者。可是现今党人欲谋大举,可偏偏差了几个铜钿,所以希望公兴记赌场,能以国事为重,有点民族尊严感,掏出几文来赞助一下。”


“党人想要多少钱呢?”


杜月笙低声道:“800块。”


“哎呀,”赌场中人长舒一口气,“我以为党人有多大的胃口,原来只是想要这么点小钱,快点拿800块给他们送过去,800块不过是赌场一天赚到的零头。为这点打打杀杀,还搞这么多的炸弹,真是吓死人了。”


杜月笙把800块钱送过去,党人神色严肃、冷漠,说了声“有劳”,手托烟罐,鱼贯而出。出门之后,扔下空烟罐,立即向码头狂奔,买了船票奔日本去了。


不久,他们还会再回来,带动着对残酷的政治充满天真幻想的杜月笙,进入一个晦暗无光的地带。


但现在,杜月笙的名气在党人之中,比之于在上海滩更有影响。这潜在的影响力,决定着他最终的人生成就。


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认识到这一点,比如黄金荣。






富在深山有远亲



忽然有一天,林桂生把杜月笙叫上楼:“月笙,上次上公兴记赢来的2000铜钿,用得差不多了吧?”


“这……”杜月笙支支吾吾。这段时间以来,他就像一个散财童子,那2000元的巨款见人就塞,已经挥霍一空。这事他怎么敢告诉林桂生?可又不敢隐瞒,只好尴尬讪笑。


但林桂生一定要问个清楚,杜月笙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些钱的用途向林桂生交代清楚。


林桂生听了,没有吭声。但晚上睡觉时,她正式向黄金荣提出:“月笙这小囝,堪可大用。你考虑一下,准备让他独当一面吧。”


“堪可大用?”黄金荣一听这话反感至极,冷声道,“如何一个大用法?”


林桂生说:“很简单,法租界里的3家赌场都是咱们的,你考虑挑1家给他,这是一。二呢,喊他也在同孚里租幢宅子,靠近方便,相互联络,有事也好有个照应。还有,你以后截长补短,要多多给他脸上贴点金,抬高他的地位,这也算是给咱们家留条后路吧。”


“凭什么?”黄金荣一听这话就气炸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跟了我几十年,到现在还未有个出头机会,杜月笙算什么?我如果撇开那些苦兄弟,单单给杜月笙这个机会,又如何让别人服心?”


林桂生哂道:“跟了你几十年的兄弟,竟无一人获得机会,这足证你自己心眼太小、嫉贤妒能。这个杜月笙可不一样,你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会还你一个惊喜的。”


“惊喜?我看未必!”黄金荣悻悻不已,“我就不明白了,杜月笙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你这样抬举他,你不会和他……”


林桂生气恼道:“你敢再说?敢再说,信不信老娘掐死你?”


黄金荣急忙把话岔开:“我说了又怎么着?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杜月笙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当然了不起?”林桂生道,“我观察的是他如何花掉那2000块钱。那么大一笔钱,他如果狂嫖滥赌、恣意挥霍,这就证明他是个有胆量、有肩胛、手条子宽的义气之徒,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如果把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个店铺,不过是个普通的守财奴,最多是第二个黄金荣罢了。一个我就腻了,再来一个更消受不了。但现在,杜月笙把这些钱都用在清理旧欠、结交朋友上。他这样做,是因为他不但要做人,而且还要做人上之人。从这一点上,我断定他是我们最需要的得力帮手,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培养他、扶植他,免得他从别人那里获得机会,等日后发达了,倒显得我们自己太小人、太下作。”


黄金荣听了,呆怔半晌,道:“就算你说得有道理,那也不能操之过急。嗯,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欲速则不达。嗯,欲速则不达。”


“不达什么?”林桂生怒目而视,“你还是过不了自己的小人心,我可警告你,再一味压制他,迟早你会后悔的。”


“你懂什么!”黄金荣悲愤地叫了起来,“你替我想想吧,我手下众多兄弟,有的为我流过血,有的为我拼过命,有的替我赚来大钱,有的为我建过大功,可这些人我一个机会也未曾给过他们,如今把这个机会给了杜月笙……总之,这事得慢慢来,一定要慢慢来。”


“嗯,”林桂生眼珠一转,“要不这样好了,杜月笙要成亲了,你好歹给他个面子,在众人面前抬举抬举他。”


“他要结婚了?”黄金荣大吃一惊,喃喃道,“看不出来这小囝心计颇深、聪明过人,在我的公馆里打杂,居然什么事也没耽误。”


苏州南桥有个行商,姓沈,带着妻子、女儿远赴东北哈尔滨做生意,但时运不济,钱没赚到,沈姓商人连性命都搭上了。他死后,妻子无依无靠,就带着女儿沈月英,回到了上海居住。


沈月英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秀发如云,长眉入鬓,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婴儿的眼睛一样纯净。杜月笙不知因何缘故见到了她,从此神魂颠倒,三天两头找借口去沈家串门。


杜月笙迷上了沈家姑娘,被林桂生看在眼里。于是,她把杜月笙叫过来,问道:“听说你有了女朋友?”


“唔……”杜月笙满脸通红,想承认又感觉不对,不承认又不敢,只好忸忸怩怩,站在林桂生面前低着头捻衣角。


见他如此羞怯的模样,林桂生感觉好笑,径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阿欢喜她?”


“这个……”杜月笙只有点头。


“那好,”林桂生吩咐道,“你就把她讨回来吧。”


“讨回来?”杜月笙吓了一跳,“桂生姐,现在我的情形……”


“你的情形怎么了?你的情形蛮好嘛。”林桂生道,“娶亲的钱,你不用担心,媒人嘛,我叫老黄替你出面,你看如何?”


“这怎么敢?”杜月笙惊呆了,“老板出面为我求婚,我……我……我担当不起。”


林桂生鼓励道:“只要你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这世上就没什么担当不起的!”


林桂生逼迫“小气鬼”黄金荣出面说媒,目的就是要找个事由,把杜月笙抬起来。无论黄金荣手下有多少兄弟对杜月笙眼红,但杜月笙大婚这件事,他们总不好横插一杠子搅浑水。然后再借着给杜月笙养家的理由,悄无声息地把公兴记赌场转到杜月笙名下,让这件事成为既定事实,旁人就无话可说了。


黄金荣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人物,他亲自出面,给足了沈家面子。沈老太太只提了一条要求,她要跟着女儿过来,让女婿养老。这件事容易,黄金荣一口应承下来——黄金荣就这样钻进了林桂生下的套子里,他既然替杜月笙承诺下来,就必须给杜月笙安排好前程,否则就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于是,黄金荣不得不考虑替杜月笙在同孚里买幢宅子。此外,有了宅子就有了日常开销,单靠赌场的一点收入是远远不够支撑的。这时候,他就是不想把公兴记赌场给杜月笙也不行了。


这次婚事,成了杜月笙人生上升的一个台阶,让他从一个江湖白相人一跃而成了有头有脸、有产业的人物。


终于发达了,杜月笙如愿以偿、心花怒放,于是开始筹办自己的婚事,想到自己这边应该叫几个亲戚来捧场才好。


说到亲戚,杜月笙忽然想起伺候了他整整100天,把他从垂死的边缘拯救回来的姑母万老太太。他有钱了之后,见人就满地撒钱,唯独忘了救过自己性命的姑母。幸好这件事没人注意到,要不然就会被人指责忘恩负义。于是,杜月笙急忙找人把姑母接来,还替姑母打了一对乡下人最喜欢的金镯子。


姑母来了,看着杜月笙双手送到眼前的金镯子,却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杜月笙很诧异姑母看到镯子为什么不但不欢喜,反而有这样的反应,于是问道:“姑母,你不喜欢吗?”


姑母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笙啊,你有了出息,姑母岂有不喜欢的道理?可是你要大婚了,高桥镇那么多的亲戚,你应该全部请到才对啊。”


“我在高桥镇还有亲戚?”杜月笙惊讶地眨了眨眼说,“没有吧?我就记得姑母一个人。”


“有,有很多呢。”姑母假装没听出杜月笙心里的怨气,说道,“你的老娘舅、舅母,还有个嫁到黄家的阿姨,还有……”老太太一口气给杜月笙拉出一个长长的亲戚清单,让杜月笙全部请来。


列完亲戚清单,姑母又拿起那对镯子,笑眯眯地说道:“阿笙啊,这副金镯头,我不要,你最好拿它送给你舅母。”


“你这是……”杜月笙不明所以,以为她在讲客气,“姑母,这副镯头你一定要收下。舅母和嫁到黄家的阿姨,我再叫人给她们置办一份。”


“这样才对头嘛。”姑母满意地将金镯子收了起来。


经过姑母这一番含而不露的点拨,杜月笙总算醒过神来了: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既然发达了,那数不清的亲戚自然而然就全冒出来了。要让这么多的亲戚满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体,只能把好人做到底。


但好人难做、好事难为,必须把事业做到足够大,让所有人都满意。如果事业太小,哪怕一个人你未能满足,你也没资格称好人。






不会看人品,娶错妻收错徒



杜月笙的事业步步高升,头一个点拨他,给他出难题的是姑母,然后是妻子和岳母。


原本沈老太太对女婿是无所求的,只让他给自己养老就够了。但当她跟女儿过来后,发现杜月笙这边场面极大,老太太顿时高开高走,提高了条件,要求杜月笙替自己的两个亲戚安排事情做。


杜月笙答应了,把沈月英的两个亲戚安排在自己正在置办中的杜公馆工作。


然而,接下来,杜月笙发现新娶的娇妻沈月英很不对头。


沈月英这姑娘,生得美艳,性情贤淑,对杜月笙温柔体贴。要说毛病,也只有一个——爱吸食鸦片!


没人会想到,这美貌的新娘子居然是一杆“老烟枪”,鸦片瘾极大。自从嫁过来之后,她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到晚躺在床上吸鸦片,从早吸到晚,从晚上吸到天亮。她全部的人生意义,就在于吞云吐雾之中。如果她没有吸鸦片,那么一定是正在吐烟雾。鸦片烟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以至于她在杜月笙的人生事业之中形同于无。除了替杜月笙生了个儿子,她的生命毫无价值。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娶了个爱吸鸦片的姑娘回家,是因为杜月笙看人品的眼光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这可以从杜月笙收的唯一门徒江肇铭身上看出来。


江肇铭,字小棣,苏州人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不过,最奇特的是他的相貌,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失声叫道:“陛下,你怎么出了皇宫,来这里闲逛了?”


他的相貌与末代皇帝溥仪有如孪生,毫无区别,所以江湖人称他“宣统皇帝”。


就因为他长着这副模样,再加上他善于揣摩、很会来事,所以成了妓馆中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客人。他长年流连妓馆,纵欲无度,结果患了一种极为奇怪的病。每一发作,两条腿就会抽筋,相互交缠起来,扭成麻花状,纵然是力气再大的人,也无法扳开他的两条腿。


就这么个奇怪的人,不知怎么被杜月笙看中了,立即收了他做自己的门徒。


收他为徒之后,杜月笙后悔莫及,后悔到了再也不敢收第二个徒弟的地步——这又让江肇铭占了大便宜,他成了杜月笙门下唯一的弟子,单凭这块招牌,这辈子就足够吃喝的了。


杜月笙之所以后悔收他为徒,是因为就在杜月笙风生水起,入居同孚里,正要执掌公兴俱乐部之时,江肇铭给他惹来了一场大祸。


英租界有家赌场,坐镇的是上海滩头的“赌神”严老九。严老九其人赌风凌厉,干脆利落,喜欢用一只缸子摇晃几枚骰子比大小。这明快的风格吸引了江肇铭,于是他竟然跑到英租界,去砸人家的场子。


到了严老九的赌场,江肇铭就用了个蹲守的法子,死盯着三点押注,开缸一看不是三点,赌注就输了进去。再押三点,再开还不是,还押三点。就这样,他“狗皮倒灶”,死盯着三点不放,却一直输个不停。终于他输红了眼睛,拿出身上全部的钱——100多块大洋,一次性全部押上,这实际上是等于向庄家叫板,让庄家也惊出一身冷汗。


庄家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摇那只摇缸,“砰”的一声摇缸落桌,开盖一看,赫然两点。


江肇铭彻底输惨了。


庄家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顺手把摇缸的盖子合上,就来收江肇铭的赌注。却见江肇铭疾跳而起,拿手护住自己的赌注,叫了声:“咦,明明是三点,我赢了,你怎么可以收我的赌注?”


庄家怔了一怔:“乱讲,明明是两点嘛,是你输了。”


江肇铭哈哈笑道:“勿要开玩笑,如果不是三点的话,你怎么会把摇缸的盖子合上?”


盖子?庄家拿眼睛一扫,顿时面色如烟土。


原来,玩摇缸比大小,赌场上的规矩是,庄家开缸,让大家把点数看清楚后,必须动作缓慢地把摇缸放在众人目光所及之处,最大的忌讳就是在收清赌注之前就将摇缸的盖子合上。因为赌注尚在桌上,倘若一合上缸盖,万一对手抵赖,那就是空口无凭,只有经验不足的庄家才会犯这种严重的错误。


与江肇铭对赌的庄家,本来经验是很丰富的,但江肇铭一次性掷出上百元这么大的赌注,仍然给庄家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紧张之下,一时疏忽,庄家竟然在收取赌注之前,就先行把摇缸盖给合上了。


这就给了精明的江肇铭以机会。他理直气壮地吼叫起来,非说刚才摇出来的点数是三点。而庄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了赌场大忌,纵然他一再辩解说刚才明明是两点,可是证据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毁了,再怎么说也是枉然。


事情闹大了,黄浦滩头“赌神”严老九不得不出面摆平。


姜是老的辣,妖是老成精。严老九出场,先命赌场原数照赔江肇铭,不管是几点,既然庄家自己犯了规矩,只能任打愿罚。趁江肇铭兴奋不已,鼻尖淌汗,一个劲儿地往兜里揣钱的工夫,严老九旁敲侧击,只几句话,就盘清了江肇铭的海底。


得知江肇铭是来自法租界的人,是青帮最小辈分的杜月笙的弟子,严老九当时就气炸了,长身而起,厉声呵斥道:“了不起,了不起,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我这片赌场,只好照你的牌头打烊了!来人,与我关门,收档!”


“轰”的一声,全赌场的人惊得跳起来,疯了一样向门外狂逃,生恐等一忽儿砍杀起来,刀枪无眼,别把自己的小命搭在这里。


赌场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江肇铭面对着数十个形容狞恶、虎背熊腰、手持利刃的护场打手。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



那一天,江肇铭认为自己根本不会活着走出赌场,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是法租界的人,却砸了人家英租界的场子,严老九要是放过他,那才叫怪事!


但是,就在江肇铭双手捧着钱,战战兢兢走出去的时候,脸色铁青的严老九手激烈地颤抖着,最终也未说出那个“杀”字。


终究是投鼠忌器。“赌神”虽然不把杜月笙放在眼里,可是在杜月笙的后面,还有个黄金荣。


如果砍了江肇铭,杜月笙肯定会央求黄金荣出马,而这就意味着法租界和英租界的两大势力必定会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严老九纵然是“赌神”,也不敢轻启战衅。就这样,在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之间,他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江肇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他的赌场。


而严老九既然落了门,自己的赌场就再也不能开门了。于是,上海滩疯传正在崛起之中的杜月笙胆大包天,只派了一名弟子就将“赌神”严老九挑翻马下,封了严老九赌场的门。


这场仇,结得大了。


江肇铭虽然是个惹祸精,却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敢隐瞒,回来后就告诉了杜月笙。


杜月笙听了,当时眼前一黑,劈头盖脸就把江肇铭一顿臭骂。


杜月笙一边骂,一边心如电转,急寻解决问题的方案。骂了一会儿,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






只有钱才是硬道理



严老九落门下闩,轰走江肇铭后,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落门下闩,是盛怒之下脑子一热未加思考发布的号令。现在门已关上,再开可就难了。知道的会说黄金荣无礼、杜月笙以小犯大,不知道的会说自己惧怕法租界的势力。再者,自己开赌场是为了赚钱,现在放着钱不赚,任性赌气,岂不是堵自己的财路?只能看黄金荣是不是明白事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了。如若不然,自己是不怕黄金荣的,但靠赌场吃饭的手下兄弟们就不好打发了。


正在犯愁之际,忽听门外骂声不断。严老九大惊,急忙出门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


门外杜月笙威严而立,押着惹事的弟子江肇铭。见到“赌神”严老九,杜月笙恭恭敬敬地鞠躬,连声赔罪。又呵斥双手捧钱的江肇铭,命他把从严老九赌场弄来的钱统统归还。


然后,杜月笙语气诚挚,态度谦和,恳请严老九开门抽闩,并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亲带朋友们来捧场,当时把个严老九差点没活活气死。


你杜月笙上门赔罪?还要带人来捧我的场子?你够这个分量吗?我严老九纵横上海滩头时,你杜月笙还在娘胎里!要赔罪,理应黄金荣自己来!


可是,江湖上自有江湖的道理。虽说眼下这事错在黄金荣身上,可严老九心里也清楚,以黄金荣的为人,断不可能亲自来给自己赔罪。杜月笙来了,已经算给面子了。如果连杜月笙也不来,自己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再者,如果不答应杜月笙,赌场不开门,自己手下的兄弟们又如何吃饭?不开门吧,没了日进斗金,这是自断财路,实属不智。开门吧,等于承认杜月笙这个小玩闹跟自己这个成名已久的“江湖赌神”平起平坐。这事弄得是进亦忧退亦忧,左右为难!


杜月笙有句话:“世间有三碗面最是难吃:人面、情面和场面。”现在的严老九就被这“三碗面”堵得心塞,不吃不行,吃又咽不下去。


思前想后,犹豫再犹豫,最后严老九一咬牙:什么面子不面子?什么赌神不赌神?这世上,只有铜钿才是王道,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就坡下驴,赌场开张,快点赚钱,才是正道!


于是,严老九只好收起怒容,客客气气地对待杜月笙,吩咐赌场开门。


这一开门,严老九发现自己又上套了。


严老九是上海滩上有名的“赌神”,跺一下脚,整个黄浦江的江水都要泛滥。可是,他却被小白相人杜月笙拿捏住,砸了你的赌场,你“赌神”屁也不敢放一个,让你开门,你就老老实实开门,就算是杜月笙自家养的狗,也没这么听话吧?


严老九绝望地发现,要想恢复自己“赌神”的声誉,就必须把杜月笙高抬起来。杜月笙地位高了,自己的让步才有道理,否则,就意味着他混来混去,还不如一个混子。


无奈之下,严老九只好在朋友面前把杜月笙说得非常了不起,称杜月笙为人“四海”。经“赌神”如此一捧,杜月笙声名大振,不复昔日吴下阿蒙。


杜月笙名气大了,林桂生趁热打铁,逼着黄金荣把公兴记赌坊转到杜月笙的名下,理由是,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杜月笙的名头,让杜月笙成为“法租界的严老九”。


如此一来,杜月笙终于成了大人物,连带着黄金荣的地位也迅速上升。


这一年,杜月笙刚刚24岁。






慧眼识人很重要



杜月笙25岁那一年,革命党人峰起,激战正酣。


就在这一年,中国同盟会外围革命团体共进会大举进入武昌,其门下弟子发动了辛亥革命。黎元洪出任革命军大都督。黎元洪心里很清楚,以武昌弹丸之地,绝非凶悍的北洋军之对手。于是,他召集党人死士,派他们潜入各省展开游说。一时间,四方响应,南方18省齐齐易帜,转入革命阵营。


北洋袁世凯遣人秘密联系黎元洪,双方一边在战场上血战,一边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头,更成为双方必争之地。大批党人纷纷入沪,密谋大举。


黄公馆里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些奇怪的客人秘密来访。此时的杜月笙,已成为黄金荣手下头号干将,这些秘密人物入沪,都由他亲自安排。


来的第一个人物,是名角梅兰芳。


与梅兰芳接触,让杜月笙莫名其妙地染上了戏瘾,从此附庸风雅、说学逗唱,希望自己也能像梅兰芳那样深受欢迎。


杜月笙替黄金荣接待的第二个人,是杨虎。


杨虎,字啸天,安徽人。他一来到上海,就直奔主题,跑到黄公馆登门拜访。杜月笙出来一见,顿时心惊,急告黄金荣,此人深沉隐忍、豪气干云,必有大事在身,请黄金荣赶紧出迎,以免开罪潜在的权力人物。


黄金荣亲自为杨虎设下小宴,但凡杨虎有求,要人要钱要枪,黄金荣因为有过杜月笙的告诫,虽然不知杨虎的底细,均有求必应。


刚刚接待了杨虎,又来了个王柏龄。杜月笙静观其人,但见其气度沉稳、长身玉立、言谈举止莫不透出大将之风。杜月笙知道此人必是与杨虎一起潜入沪上密谋大举的党人,于是急忙再叫黄金荣亲自迎请,并答应王柏龄的所有要求。


杨虎和王柏龄离开黄公馆后,就失去了消息。几日之后,上海闸北突然枪声大作,帮会人士与党人一起缴了警察局的械,向制造局发动了猛烈进攻。


攻打制造局,是辛亥年有名的战事,主持人是蒋介石的结义兄长陈英士,其麾下的两支队伍打起仗来最为骁勇。这两彪人马的首领,一个是杨虎,另一个是王柏龄。


这场战役,堪称罕见的“狗血之战”。攻打制造局的,是同盟会、共进会和光复会各路江湖会党。据守制造局的,是晚清名臣李鸿章的外甥张楚宝。事实上,攻打制造局其实并无丝毫军事意义可言,但会产生一个象征意义,表明民军在行动,张楚宝必须投降,以成全上海转型为革命军政府的政治目标。


但张楚宝这人犯了牛劲,说什么也不肯弃械投降。制造局中拥有6尊排炮、无数小钢炮和水冷式机关枪,其优势火力轻松压制住了民军的40几条步枪。但张楚宝也知道清廷已经失其道义、丧失民心,因此不敢反抗得太过激烈,只是象征性地搞了一轮扫射,当场打死民军1人,打伤2人。


民军气馁,顿时四散。陈英士气愤不过,挺身而出,单枪匹马进入制造局劝降,结果被张楚宝顺手捉住,捆在了一张条凳上。


随后,党人不断杀来,向制造局猛投烟土炸弹,并四面放火。张楚宝吃不消,干脆撇下陈英士不管,率亲信乘小火轮逃入租界,从此不问世事,退出江湖。


上海就此光复,沪上革命成功,杨虎成为沪上军政府的要员,黄金荣和杜月笙的地位也随之上升。


此时的黄金荣,本来已经完全落伍过气,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全是因为听了杜月笙的话,才接连押宝成功,说起来也算是跳到了革命的战船之上,随了革命的大流向前行进。


晚上睡下时,黄金荣想想这一系列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月笙这小囝,果然有眼力。”


林桂生在一边冷哼道:“早告诉过你了,抬举杜月笙就是抬举你自己。如果不是他慧眼识人,于芸芸众生中认出杨虎与王柏龄是非凡之辈,你就错过了这个机会。”


黄金荣嗫嚅了一句:“可是阿笙终究太嫩,于赌桌上总是把持不住,我还得截长补短,多多提醒着他点。”


林桂生说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朋友高于政治,友情重于立场



杜月笙其实非常想参与军政事务之中,但当时上海的情形过于复杂,军政府中各方势力纠结,有奉孙文为首的激进派党人,有听北洋袁世凯之命的立宪派,还有不看好民国、渴望清廷复辟的保守势力。几大势力每日激斗,暗杀不断,枪击事件连连。虽然杜月笙智力过人,但一看到诸方势力轮番激战、打得不可开交就头大,更遑论参与了。


面对民国建立之初的复杂政治势力对决,涉世尚浅、头脑单纯的杜月笙犹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嘴。


杜月笙其实没什么政治观念,如果一定要说他有的话,那么,他的政治观念就是朋友高于利益、友情重于立场。既然他已经成为革命党人的同道中人,又与杨虎、王柏龄结交,所以无条件地支持党人就成了他的必然选择。


这一年是1913年,杜月笙26岁。


这一年,日本财阀三井集团暗中赞助中国的革命党人,出钱出枪,蛊惑党人起事,推翻北洋政府。但党人如果想要起事,首先要过扬州徐宝山这一关。


徐宝山,字怀礼,江苏镇江人氏,其人气宇轩昂、威风八面、气势雄浑、声如洪钟。他的祖上,世世代代都以篾匠为业,他和弟弟徐宝珍从小就被家人安排学习篾匠手艺。但这兄弟二人却各有大志、好勇斗狠,最终走上了他们的必然之路,进入黑道成为盐枭首领。


徐宝山对枪械有种天然的亲近感,第一次碰到枪就会射击,仅开过几枪就达到了百步穿杨的境界,成为令人叹为观止的神枪手。他的拿手好戏,是在黑夜之中一枪击灭线香火头。此种眼力与枪法,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


盐枭生涯,充满刺激,镇江对岸的七濠口成了徐宝山与各路江湖人士争夺的战场,枪声不断,血染黄沙。每日里少说也有十数条性命栽于徐宝山之手,曝尸荒野。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徐宝山及其手下盐枭成为当地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手下的杀手,整日里四处游窜,寻找仇家。他们最喜欢的是在乡间戏台下,趁着热闹之时,挤入密不透风的人群中杀人。一旦发现仇家,他们就会一左一右慢慢挤到近旁,两人各执匕首,只等戏台上演出个搞笑段子,目标仇人和所有观众齐齐大笑之时,两把匕首就会“嗖”的一声,从仇家左右腰穴刺入,刀尖直抵脊骨的笑筋。此时仇人虽然痛不可忍,但由于笑筋被刀尖戳着,仍然会发出失控的大笑。


然后,两名杀手也会同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将目标仇人慢慢从人群中架出,慢慢架远。实际上,仇家此时已经死了,但仍然在发出大笑。等到了无人之处,尸体已冷,但笑声仍然在夜风中回荡,像阴魂一样摄人心魄。等到两把匕首齐齐拔出,笑声这才戛然而止,冰冷的尸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种杀人手段极为诡异可怖,让人想想都毛骨悚然。于是,徐宝山名闻四海。他在盐枭道上座次排第五,所以人称“徐老五”,又以谐音称其“徐老虎”。


徐老虎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天怒人怨,朝廷再不来管一管,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官兵出动,围剿徐老虎。一时间,徐宝山四面楚歌。


据徐宝山后来自述说:“……当匪首时,从没有按时吃过三餐饭,有时连一餐饭也不得到口。更是没有睡过一夜安身觉,有时睡在土地庙里,有时睡在麦田或芦苇里。不管睡在哪里,手上总缠一支线香,等香燃到手指时,就要赶快起来换个地方,以防被捕。甚至睡到死人棺材里,这样可以多睡一会儿,但很麻烦,要先把棺材盖撬开,进去后还要弄一块大砖头,把棺盖垫起来,才不会闷气。”


徐宝山且战且退,极力逃亡,朝廷拿他毫无办法。这种状况持续一段时间后,双方都顶不住了,朝廷最先表示和解,招安徐宝山。徐宝山在逃亡的日子里没有一天活得像个人样,他太想过几天人类的正常日子了,于是热烈响应,双方一拍即合,从此徐宝山成了官兵。


辛亥革命时,镇江的上游、下游全都举旗光复。徐宝山孤军难立,也顺应潮流,通电反正。


北洋袁世凯最喜欢徐宝山这种悍匪出身的干将,让徐宝山的次子在自己身边当了侍从武官,又以徐宝山的弟弟徐宝珍为北洋大将。至于徐宝山,袁世凯命其驻扎镇江扬州,扼住长江咽喉,控制京沪要道。党人欲谋起事,就必须先过徐宝山这一关。


可是这一关,即使党人有天大的本事也过不去。


无奈之下,蒋介石的拜把子兄弟陈英士对王柏龄下达了命令:采用暗杀手法,除掉徐宝山,打开通向京畿的门户。


可是,徐宝山一身武艺、枪法如神,江湖上无人能敌。党人这边的敢死之士原本数量就极为有限,更别说大半已经折于辛亥之役。剩下来的人,论身手根本无法与徐宝山相比。


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行刺,王柏龄坐困愁城,苦思多日,束手无策,只好找杜月笙商量个法子。


杜月笙的脑子果然灵光,给王柏龄出了个好主意。






只要掌握正确方法,就能一击致命



起初,王柏龄也没想把谋刺徐宝山之事告诉杜月笙。说到底,杜月笙虽然热心革命,但终究是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可以团结,可以利用,但党务秘事不可与闻。


但是,杜月笙却对王柏龄极力巴结,因为王柏龄的人生正是杜月笙羡慕至极、求之不得的人生。于是,他热情对待党人,供茶奉酒,递钱送物,让党人们宾至如归,聚在杜月笙这里密议革命事宜。


密议了很长时间,也议不出来个能和徐宝山相匹配的杀手来。无奈之下,王柏龄不得不群策群力,搞死徐宝山。


王柏龄能够找到的人,当然就是杜月笙。


见党人拿自己不当外人,让自己与闻党务秘事,杜月笙兴奋莫名。自打他在林桂生的全力扶持下获得财富与地位,他发现自己的智力飙升、心思灵动,即使遇到天大的难题,他张嘴就能说出解决方案,而且极尽完美。


杜月笙道:“既然徐老虎如此厉害,无人可敌,为何不用炸弹?”


“对啊!”王柏龄如梦方醒,“你看我这猪脑子……等等,徐宝山杀人无数,仇家满天下,所以他对自己的安全最是防范,陌生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算找到敢死之士,这炸弹也丢不过去啊。”


杜月笙道:“那就想法子把炸弹送过去,确保炸弹到了他身边时才会炸,如何?”


“就这样干了!”王柏龄一拍大腿,爽快地决定道。


王柏龄立即开始行动,找到了对炸弹极为精熟的老手黄复生。黄复生曾与汪精卫一道去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沣,用的就是炸弹,虽然行刺失败,但一举成名天下知。


黄复生根据杜月笙的建议,设计了一颗奇特的炸弹,行动开始进入执行期。


徐宝山坐镇扬州,眼见党人汹汹,知道必有大乱,于是对身边的人和事更加百倍留心。


1913年5月23日,徐公馆门外忽有客人到访,送来一只朱砂红花瓶,花瓶放在一只小铁箱里,此外还有徐宝山最熟识的一位古董商人的信笺,里面装着铁箱钥匙和写有花瓶报价的纸条。


徐公馆卫士收下花瓶,给徐宝山送去了。徐宝山当时正忙于其他事情,就说:“先放那儿吧,等有时间再看。”


一直到了第二天,徐宝山才腾出空来,叫来理发匠给自己理发,顺便拿钥匙打开铁箱。


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扭,铁箱里突然发出“哧”的一声,随之,冒出一道细细的黑烟,徐宝山大叫一声:“不好,这是党人的炸弹!”赶紧将铁箱一丢,但已经迟了一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盖世枭雄徐宝山连带理发匠一并被炸得粉身碎骨,当场惨死。


徐宝山被炸死,党人趁机宣传,说是袁世凯炸死了徐宝山。袁世凯一方当然极力否认,反称是革命党人所为。如此一来,徐宝山之死就成了一桩疑案、悬案。


此事再掀暗杀风潮,党人杀人飘忽不定,不时有袁世凯的支持者或不支持党人暴力的名人被暗杀。每杀一人,照例搅动浑水,指袁世凯为凶手。


袁世凯不为所动,迅速以北洋悍将段芝贵、张勋、倪嗣冲、雷震春、殷鸿寿、徐宝山的弟弟徐宝珍数人,统师沿京浦铁路南下,以扼制党人北上。与此同时,日本三井公司的赞助经费到位,孙文先生发布“二次革命”的战令,于是战火再起,其势已不可逆。


上海滩头党人身影闪现,每日里双方激战,杀得血流成河。


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杜月笙全然摸不到头绪。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平民百姓,一生只认朋友,对政治斗争一向隔膜。如果党人带着他,他也会卷入战争之中。但杜月笙自打拥有了公兴记赌坊,智力飙升,党人不以暴力行为诱惑他,所以当大战在即,杜月笙立即被边缘化了。


没人搭理他,杜月笙好生无聊,就想:要不,我正好趁这工夫整理一下赌场事务,解决几个老大难问题,如何?






领导使绊子,下属要装傻



公兴记赌坊的麻烦,实际是黄金荣暗中给杜月笙上的眼药。


老实说,如果不是林桂生一再逼迫、吵闹不休,黄金荣才舍不得把这么好的一家赌场白白送给杜月笙。黄金荣是个吃相很难看的人,胃口极大,从来都是饭菜俱吞,一点汁水都不肯留给别人。如今不得已把个金银山公兴记赌坊给了杜月笙,黄金荣的心理如何能够平衡?


所以,自打杜月笙接掌了公兴记赌坊,就面临着两个大麻烦:一是“剥猪猡”,二是捕房抓赌。


所谓“剥猪猡”,就是杜月笙接掌了公兴记赌坊之后,江湖兄弟、黑道中人成群结队地来到公兴记门外,暗中窥伺,一个个脸上笑嘻嘻,抽着纸烟,拿着枪械,只要看到衣衫华丽的赌客想进入公兴记赌博,他们就会突然冲上来,将人架走。被架走的赌客轻则出血本破财,重则一去不返,唯见黄浦江上浮尸具具。


天天发生这种事,公兴记赌坊哪里还有赌客敢登门?公兴记在黄金荣手上时,从来没有谁敢来“剥猪猡”。换了杜月笙掌管就血案不断,杜月笙再笨也知道是黄金荣在难为他。


但杜月笙对此从来都只字不提——事实上,他一辈子都没对人说起过这件事。他所做的,仍然是在黄金荣面前毕恭毕敬,只是借用自己身在青帮的人脉暗中寻访门外那些“剥猪猡”的首脑。


不久,那些幕后的首脑人物全都被找了出来。于是杜月笙设下酒筵,请这班道上的朋友来,好言好语,请对方放弃剥自己的“猪猡”。


但这些兄弟却不肯买账:“月笙哥,现在你发达了,难道我们这些苦哈哈(即苦中作乐,多与“穷兮兮”连用来指代穷苦的人)就活该饿死吗?江湖道,大家走;天下饭,大家吃。兄弟们不识文没本事,只有一身用不完的‘剥猪猡’力气,你不让兄弟们剥,这岂不是断我们生路?”


这些人谋财害命,还说得这么振振有词,让杜月笙大开“耳”界了。他毕竟是有备而来,当即回答道:“想不到兄弟们的日子过得如此窘迫,是我杜月笙疏忽了。现在我向兄弟们赔罪,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兄弟们以后就不要冒生死之险‘剥猪猡’了,咱们化暗为明,把‘剥猪猡’的钱堂堂正正地拿出来,分给兄弟们。嗯,这样好了,我公兴记赌坊每个月的盈利拿出一成,拜托几位分给手下兄弟,如何?”


“这个好。”道上兄弟顿时亢奋起来,“不过嘛,只有你一家公兴记的十分之一,怕真的不够兄弟们分。万一分配不均,再激起哪位兄弟的杀性,给你弄出大事来,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杜月笙问:“那依兄弟们的意思,又该如何?”


对方一锤定音:“必须是你们法租界的3家赌场每家各出一成,这样才马马虎虎。”


“这个,”杜月笙为难了,“公兴记我可以做主,但另外两家赌场,我只能去说说看,成或不成,这就不敢确定了。”


对方冷笑道:“月笙哥,你最好能够说服他们。否则的话,我们也难以说服兄弟们收手啊。”


杜月笙绝没想到,谈判竟然谈出来这么个天大的麻烦。






姜还是老的辣



杜月笙知道黄金荣小气得要命,绝对舍不得拿出自家赌场盈利的十分之一白白送人。杜月笙只能去找另两家赌场的负责人金廷荪和顾掌生,私下里商议这件事。


果不其然,这建议一提出来,金顾二人摇头不迭:“想也别想,3家赌场十分之一的红利,那是多大一笔钱?黄老板一个铜板都舍不得掏出来,这事根本不可能答应。”


“二位,”杜月笙温和地说道,“我不是强求二位答应,只是让二位分析一下。横竖我公兴记是要出这一成钱的,那些人已经‘剥猪猡’剥得上瘾,一日不剥,全身不舒服,倘若他们拿到了我公兴记的钱,不好再难为我,肯定会转到你们两家的门下,专门剥你家‘猪猡’为快。请二位想想,到时候你们能扛得住吗?万一搞到赌场关门,黄老板怪罪下来,还不是你二位担着?”


说这番话,是因为杜月笙吃准了金廷荪和顾掌生二人都是理财圣手,是优秀的职业经理。这种人最怕的就是不要命的江湖人捣乱,而且以他们的智力,应该知道所谓的“剥猪猡”实际上是黄金荣暗中撺掇所为。


听了杜月笙的话,金廷荪和顾掌生这才猛然醒悟。杜月笙所言不错,“剥猪猡”这种事怕就怕有个开始,一旦开始尝到甜头就难以停手了。一旦杜月笙与“猪猡帮”达成和解,出了钱给他们,那些人肯定会转到自家赌场门口,大剥特剥。到时候黄老板才不会责怪自己打开魔盒放出恶鬼,反而只会骂自己没本事,镇不住场子。


思前想后,金廷荪和顾掌生一咬牙一跺脚:“这一成的钱,我们出了。如果黄老板反对,我们一同来说服他。”


3家赌场把这笔钱拿出来,平定了“猪猡帮”,霎时间上海滩头气象一新:


第一,犯罪率大幅下降,那些靠“剥猪猡”打闷棍营生的地痞流氓此时突然有了收入,不再是一贫如洗,自然就不再会为几个小钱越货杀人。法租界的治安,产生了空前的好转。


第二,黄金荣和杜月笙在法租界的3家赌场平白获得了无数免费保镖。所有的“猪猡党”有事没事,都自觉跑到赌场附近,严令任何人不得在赌场犯案,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赌场的股东,赌场赚到的钱多,他们分到手的才会多。除此之外,“猪猡党”还转型为保镖业,有大赌客赢了钱,就由他们护送,平安送到家,只希望赌客们再来赌,服务周到而且体贴。


第三,赌场的生意节节走高迅速翻番,虽然拿出盈利的一成来送人,但总收入却远高于此前。因为法租界的赌场最安全,去的时候没风险,回来时有人护送,上海的赌客闻风而来,几度挤爆3家赌场。


第四,杜月笙从此有了大批追随者,所有在赌场拿钱的小赤佬、小瘪三,无不是靠杜月笙才有了一笔体面的收入,从此对杜月笙敬佩有加,将其奉若神明。但凡杜月笙有一个字交代下来,他们无不欢喜交加、积极应命。能为杜先生做点事,大家都感觉脸上有光彩。


但获益最大的,还是黄金荣本人。


由于法租界治安迅速转好,犯罪率几降为零,让其他租界惊诧莫名,纷纷赶来向法国佬求教。法国佬平白享此盛誉,饮水思源,觉得原因在于黄金荣有本事,名气大,镇得住那些江湖兄弟、黑道中人。于是,黄金荣再受法人嘉奖,成为法国人心目中的得力干将。


黄金荣再一次搭上杜月笙的顺风车,坐享大名,心里极为感动:月笙这小囝,果然有一手。林桂生也真的有眼力,没看错他这个人。既然如此,那就再“提携提携”杜月笙好了。


于是,黄金荣传令各捕房,即刻出动,去公兴记赌坊把所有的赌客统统捉起来。再把这些赌客全部游街示众,让每个踏入公兴记的赌客从此没脸见人!


杜月笙,你还嫩得紧!想跟我玩,那我就玩死你!不死不休!






有些生意不需要本钱



要化解黄金荣对公兴记的妨碍和刁难,难度极大,因为法租界是黄金荣的地盘,他不让你好好干,你就甭琢磨赚铜钿。


但对于杜月笙来说,这件事又易如反掌,因为说到底,他是黄金荣的人,法租界也等于是他的地盘,再加上他这边有林桂生的绝对支持,以及他能够以体面的身份经常出入法租界总翻译曹振声的家,很容易说服曹家支持自己。


所以,要完成这件事,只需要林桂生与曹振声双双出马。


这是黄金荣与杜月笙的关系在极为紧密又龃龉的状态下所特有的解决矛盾的方式。说到底,杜月笙仍然是黄金荣的手下,黄金荣再不愿意看着他起来,终究是利益相关、休戚与共。心情不痛快时给他下个绊子添点乱,这是免不了的,但要是在明面上为难对方,黄金荣是不好下手的。


于是,杜月笙装作若无其事,借助自己的人际关系,与法租界展开交涉,希望对方放自己一马,别再堵在自家门口抓赌了。


这一交涉,新的麻烦又来了。


原本法租界对界内赌场是默认的,但这段时间受到黄金荣的蛊惑,突然搞起了抓赌,这一抓就成了台面上的正式工作。这个工作既然已经开展了,再想停止下来就不容易了。


好在杜月笙脑子灵活,提出来一个折中建议:“诸位,你们看咱们这样行不行?这个抓赌呢,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好说停就停。但抓赌总得有个规律,有个时间吧?阿拉建议,兄弟们白天上工时,想抓就抓,堵着门口抓也行。我们赌场呢,白天就不营业,等到了晚上再开张,晚上兄弟们就不要抓了,让我们消停消停,赚赚铜钿,如何?”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法租界人面有难色:“可是,那些法国佬又不是你亲爹老祖宗,凭什么这么惯着你?你说什么时候抓就抓,什么时候不抓就不抓?你以为你是谁?”


“因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赌场的股东啊。”杜月笙说。


这句话说出来,就把话说开了。黄金荣之所以能在法租界开上3家赌场,那是因为租界里的法国佬在这里面都要拿钱的。而法国佬之所以静极思动,突然抓赌,是因为他们想扩充股本,加大筹码,从赌博的生意中拿到更多的钱。


这些法国佬想要多少钱呢?不多不多,明面上的账,每人每月2万元。


这是明面上的账,法国驻上海总领事范尔迪和头号捕探萨利每人每月各拿12万。除此之外,3大赌场每月还另外给总领事范尔迪18万元的暗账。这些钱,范尔迪愿意分给手下一点,随他;全都吞了,也算他的本事。


前面说过,以当时的物价水平,3000元可以买4座黄公馆。总领事范尔迪每月居然拿到30万元,可以买下半座城池了。


范尔迪的30万元,再加上头号捕探萨利的12万元,加起来犹如一座金山,让小气的黄金荣感觉像是身上被挖去了一块肉。


他的眼睛转向杜月笙:“阿笙,法国佬太贪婪了,好不容易赚到点铜钿,差不多全给抢走了,你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有!”杜月笙胸有成竹地回答。


“什么好法子?”黄金荣精神一振。


杜月笙说:“进军烟土业!”


“烟土业?”黄金荣怫然变色,“你上哪儿去弄烟土?又哪来那么大的本钱?”


杜月笙笑了:“有些生意,是不需要本钱的,比如说抢。”






第四章 纵横上海起风云



人在江湖,唯有眼力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本事。


说到眼力,必须做到能够在一瞥之下,不高估对手,也不低估对手。过于高估对手,就会错失机会;低估了对手,必然会断送自己的小命。






先礼后兵,情义已尽



1916年,杜月笙29岁。


这一年,他的长子杜维藩出生。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沉重的蜗壳。他的父亲正在上升之路上奋力攀爬,将构成他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让他终生透不过气来。


日清公司的“岳阳丸”号轮船,驶入浦东张家滨码头。


船上有个小矮个,浑身透出精悍,身手敏捷,携带着两只大皮箱和一件行李。码头上有个西装礼帽、满嘴黄牙的汉子,正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皮箱客。黄牙汉子的身后,另有两名黑衣打手。


皮箱客下了船,黄牙汉子如释重负,迎上前去:“兄弟就是雷鸿,沪上的朋友给面子,兄弟我在这上海滩上多少也算是个人物,你又是我的乡里乡亲,自家人当然要照料自家人,这1万余两的川烟土,从现在开始就由兄弟护送。”


小个子急忙抱拳,道:“久闻上海滩头有雷鸿雷大哥一号人物,你可是我们湖北人的牌头。以后还望雷大哥多多照顾,有财大家发,有钱大家赚,兄弟这厢有礼了。”


雷鸿豪爽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几个人吵闹着冲过来,一下子将他挤到一边。只见那突如其来的人中有个身板瘦小的年轻人,黑衫黑裤,黑布腰带,明显也是在道上混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刚刚下船的皮箱客:“这位兄弟,在下姓杜,小字月笙,道上的兄弟给面子,都叫我水果阿笙。兄弟我除了会削水果,在保价运送这一行也有点经验。阿笙这厢有礼了。”


皮箱客一脸茫然,问他道:“你叫杜月笙?咱们认识吗?”


“当然不认识。”杜月笙满脸堆笑,“不过兄弟你来到上海,就是我杜月笙的客人了。兄弟我眼力不济,但也看得出你这两大皮箱多半是川烟土,值很多的铜钿。但这上海滩头,鱼龙混杂啊。兄弟你若是相信我杜月笙,就让我来替你保价运送,保证不出一点差子。”


“去去去,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啊!”一边的雷鸿听到杜月笙的话,险些没气歪鼻子:这个杜月笙是他妈的从哪儿钻出来的小赤佬?懂不懂规矩?面前这两皮箱川烟土早在上船前就已经安排妥当,由他保价运送。这是人家湖北老乡自己做生意,这个杜月笙竟然跑过来横插一杠子,想来抢这活,也太不要脸了吧?


雷鸿气急败坏,上前一步,用湖北话对皮箱客说:“老表,不要理睬他们,这些都是上海滩上没廉耻的小瘪三,咱们自家的生意,还是要交给老表来做。”


“那是那是,我只认雷鸿雷大哥。”小个子急忙点头,然后转向杜月笙,“兄弟,对不起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虽然兄弟抬爱,但我跟雷大哥早就约好了,还请兄弟回去削水果吧,不要计较。”


杜月笙满脸失望,还在做最后的争取:“兄弟,你再考虑考虑?这上海滩上,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啊。”


皮箱客一笑:“兄弟我心意已决,请不要再纠缠了。”


说罢,皮箱客在雷鸿和两名彪形大汉的保护下,昂然离开码头。杜月笙满脸不情愿地让开路,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两只皮箱。


等到雷鸿和皮箱客走远,杜月笙突然沉下脸:“先礼后兵,情义已尽。阻我财路者,杀无赦!动手吧!”






控全局,知进退,才能自保



两大皮箱川烟土堪比两大皮箱黄金。为了将其平安运到分销商处,雷鸿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把手下兄弟全找了来,兄弟们还另约了道上朋友帮忙,10多人雇了条中号的驳船,将皮箱搬上去,驳船开动,走水路入吴淞口。


一路行来,平安无事。但越是接近登岸地点,雷鸿心里越紧张,他吩咐了一声:“兄弟们小心着点,我这右眼跳得厉害,千万可别出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雷鸿的脸色就变了:驳船前面,突然出现了6条小船。2条在前,4条在后。后面也出现了6条小船,也是2条在前,4条在后。于狭窄的水面上前后夹击,将雷鸿的驳船堵于水面之上。


前后的4条小船上,各有一条大汉傲然而立。雷鸿拿眼睛一扫前后4条大汉,虽然面目陌生,但突然感觉如遭雷击,叫了声“娘亲”。


混过黑道的人都知道,闯黑道,本事并不重要,能力也不重要。黑道上那一具具倒伏的尸体,哪个没本事?哪个又没能力?正因为有本事又有能力,才有胆子闯入有死无生的黑血之地,干起了刀口上舔血的买卖。但最终,黄浦江上每天漂浮着无数具尸体。这条道上,从来就不认本事和能力,认的是眼力!


人在江湖,唯有眼力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本事。


说到眼力,必须做到能够在一瞥之下,不高估对手,也不低估对手。过于高估对手,就会错失机会;低估了对手,必然会断送自己的小命。


黑道求财,必须有绝对精确的判断力,控全局,知进退。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身,获得百倍之利。


雷鸿在上海滩头日久,别的不好说,但识人看人的眼光,算是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一瞥之下,发现前后小船上的4条大汉都有一种可怕的气质,于沉稳淡静中透露出来。这类人混迹于人群之中,往往并不引人注意,因为他们习惯于低调、隐忍,就如同一柄入鞘名刀,于静默中积蕴力量,一旦出鞘,无血不还。


让雷鸿骇然的是,这类人物是道上兄弟最不敢招惹的。而且这类人极为低调,平日里遇到一个也难,今天竟然一下子钻出来4个,这岂不是太吓人了吗?


好像还嫌把雷鸿吓得不够,此时两侧水岸忽然又出现了4条大汉,各自带着手下,以平静的目光看着雷鸿这条船,丝毫也不掩饰他们的来意。而岸上的4人,一如水面上的4人,也全都是见之惊心的不凡之辈。


雷鸿失神地跌坐在甲板上,这些可怕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雷鸿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正好碰上了“小八股党”崛起沪上、上海滩头彻底易主的时代。


正大为惊恐、震撼之际,忽听水面上一声唿哨。水面上的拦截者发动攻势,4条大汉齐声沉喝。霎时间,雷鸿眼前一黑,只看到漫天斧影疾速飞旋而来。紧接着,他与手下的兄弟们被利斧砍开脑壳,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江上。


抢烟土生涯,惨烈如此。从一开始,伴随的就是汩汩的鲜血,与江面上数量激增的浮尸。






强将手下无弱兵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小八股党在上海滩头纵横风云,杀掠无数。当时的媒体胆子也够肥,为了抢到最鲜的新闻,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杜月笙率领“小八股党”劫掠雷鸿一案,终于在3年之后被记者扒出来,公之于众。


1920年7月21日,《时报》记者亢奋莫名,对这起事件进行了毫不隐晦的报道:


有某土贩由汉口夹带川土一万余两,分装二大皮箱及行李一件,附搭日清公司的岳阳丸轮船来沪,停泊在浦东张家滨码头,当由该处湖北人雷鸿见担任保价运送。杜月笙等得悉,向雷争奔保险未遂,即于当日二时许,纠合党徒十余人,各执斧棍,乘坐划船,在浦江守候。雷等没有预防,贸然登轮提烟土,一经运上划船,即被杜等拦住,所有私土,悉遭劫夺无遗。


这篇报道刊登出来时,正值昔日威震上海滩头的“大八股党”被杜月笙所率的“小八股党”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兵,甚至逃往东北避祸之时。


短短3年时间,杜月笙已经雄霸上海滩头,成为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的人物。


对于这件事,道上的兄弟都坦然接受。黑道嘛,就是强者胜、弱者亡。无论何时,总会有智力超群的人物出现。“大八股党”暮气沉沉,被“小八股党”取代,这是江湖常事,不足为奇。


唯一感到震惊至极、惶恐不安的是黄金荣,因为黄金荣是亲眼看着蜷伏于自己卵翼之下的杜月笙是如何一步步崛起的,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这个在黄公馆里整日替自己端茶水倒尿壶的小囝,究竟是从哪儿找来这些可怕的帮手、助手的?


说到杜月笙的帮手,他们曾是上海滩头被人津津乐道30年之久的不世枭雄。这些人的名字,至今依然被人铭记。


头一个,是顾嘉棠,小名泉根,世代居于上海。个子不高,方头大耳,武艺过人。习武之人有暗中观察对手的习性,淡泊物欲,不事张扬,他曾在北新泾当花匠很久,绰号“花园泉根”。就连黄金荣都不清楚杜月笙是如何把他从花园里寻出来收为手下的。


第二个,叫高鑫宝,皮肤白净、眼光灵活。小时候在网球场上给洋人当球童,无师自通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长大后在怡和洋行当职员,因为升迁无望,转而替美国人开的飞星车做司机。再后来他的脑子就有点乱,想发财想到发疯,组织了“斧头党”四处乱砍。有家赌场因为不肯给他分红,高鑫宝就率了“斧头党”狂砍赌客,砍得赌场哭爹叫娘。他应该就是堵在杜月笙的公兴记“剥猪猡”的势力之一,但杜月笙用十分之一的分红轻易就收服了他。


第三个,叫叶焯山,传奇人物,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随意让人向空中抛一枚铜板,他看也不看,挥手一枪,便可把铜板击得粉碎。除枪法外,他堪称运动型的全面人才,会开车,善使斧,天天开车送美国人去领事馆,来去途中还要在街上大砍一番,砍完后衣衫上不沾丝毫灰尘,淡然驱车而去。


前面这3个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单说他们会开车这门技术就很了不起,在当时的旧中国见过汽车的人都不多,而他们能够自己找机会无师自通,这表明他们在当时都属于高智商的人物。得此3人相助,杜月笙实力大增。


第四个,叫芮庆荣,铁匠出身,力大如牛,悍勇无双。他在行动上丝毫不亚于前面3个人,但在智商层次上明显不及。之所以将他与前三者并列,是因为他靠着对杜月笙的忠诚,弥补了自己智能上的不足。


得此4人,便可横行上海滩。但这4个人需要能力相匹配的助手。所以,杜月笙又深入群众,淘出来4名工人,分别是杨启堂、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


此8人各怀绝技,彼此配合,当他们被请到黄公馆与杜月笙歃血为盟时,就决定了“老八股党”的末日。






最恐怖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杜月笙之所以组建“小八股党”,针对的目标就是垄断了上海烟土生意的“大八股党”。


“大八股党”盘踞于英租界,以华人总捕头沈杏山为首。这伙人起家之初,也像杜月笙的“小八股党”一样充满了传奇性。但他们坐稳了江山之后,就开始不思进取,暮气沉沉。虽然如此,但以他们为主体的庞大江湖势力已经形成。若非杜月笙这般人物先行以绝高身手的人来组建队伍,普通江湖人物是无法撼动“大八股党”分毫的。


“小八股党”一出,首先是在码头上暗藏耳目,一旦有烟土进来,顾嘉棠、高鑫宝、叶焯山、芮庆荣就立即出动,先行登船摸底,进行调查,然后由杜月笙亲自策划,布置行动。行动时一般选择水路或陆路,以顾嘉棠4人上前劫杀抢货,货到手后,立即由4名工人率队飞速运走。他们行动之时,疾如鹰隼,退如狡兔,砍得“大八股党”人死货失、损失惨重。


眼见一麻包又一麻包的烟土络绎不绝地被运入黄公馆,在黄公馆堆成小山,黄金荣吓坏了。


此前,负责坐镇黄公馆抢烟土的是林桂生。说起来,林桂生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女性,但终究力弱气短,10天半个月抢回一麻包烟土来,就已经是不菲的成就了。那时候的黄公馆,10天半个月消化一麻包烟土,还不算个事儿。


不曾想林桂生慧眼推出个杜月笙,玩得那叫一个大,每天都有几麻包烟土运进来,堆在黄金荣家里,看得黄金荣心里发毛,急忙来找杜月笙,商量另找个地方存放这些“烧手货”。


杜月笙也没想到,堂堂的黄金荣竟然如此怕事。此时他的老巢就扎在黄公馆,这么多的烟土不放在黄公馆,再上哪儿找个足够大又足够安全的地方?


说到底,是黄金荣心眼太小,从未想过要干如此之大的事情。所以,场面一拉开就暴露出后方不给力的缺陷。幸好这个问题不是太严重,不知道是谁发现了一个天然的藏宝之地——鬼屋!


鬼屋位于三马路的潮州会馆后面。这其实是一排阴风惨惨的殡房。那年月交通不畅,许多外地人远道来到上海,或者患病或者遇劫,往往会把性命丢在这里。这些尸体就由善心的乡党收殓了装入殡房的棺材里。一排排棺木积年陈列,多年无人认领。于是,这里就成了恐怖之地,哪怕是大白天,寻常人经过这一带都会感到阴风惨惨,吓得心惊胆战,只好选择绕行。


正常人不敢涉足,但像杜月笙这等江湖人物却是鬼屋的常客。因为他们在落魄时被人追杀,慌不择路,就会逃进这里,棺木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他们亲切的老朋友。


于是,抢劫的后续工作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烟土一旦被抢入法租界,只见租界出现数十辆麻包车,呼啸过市,忽东忽西。这些麻包车多数只是掩护,车上麻包装的是假烟土。真正的烟土麻包车,由4名工人率领,绕行一道极为复杂的曲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鬼屋里来贮存。


货到手了,也有地方藏匿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么多的烟土,怎么出手?


这时候,法租界几家烟土经销商一听到消息,就派了个光鲜代表来找杜月笙接洽:“月笙哥,我们的货,向来是从英租界那边进。可是他们近来总是说什么生意难做,凭空抬高价码,让我们难以为继啊。都知道月笙哥是场面人物,义薄云天啊,能不能照料一下我们苦兄弟,帮我们打听打听价格低点的货源?”


“咦,”杜月笙这才突然发现,“原来法租界一家烟土行也没有。对了,法租界是禁烟的。”


禁烟好,禁烟就意味着这个市场是一片空白。于是,杜月笙兴冲冲地去找林桂生:“桂生姐,你看咱们也开家烟土行如何?”


林桂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可以!”


杜月笙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林桂生说:“因为……因为你家老板是个窝囊废,徒有其表,他没有这个魄力。”


杜月笙说:“既然如此,那干吗非要带他玩,咱俩玩不行吗?”


林桂生说:“咱俩玩?怎么玩?”


“瞒着老板,开家公司。”






非法生意也要授权



法租界的首家烟土行,就这样成立了。


这家烟土行,道上所有的兄弟都声称黄金荣对此不知情,是杜月笙和林桂生瞒着黄金荣开设的。但这个污秽的经济实体的股本,却是由黄金荣占1/3,杜月笙占1/3,负责营运的经理型人才金廷荪占1/3,所以这家公司就叫“三鑫公司”。


3大股东中,黄金荣负责摆平道上可能妨碍三鑫发展的势力,杜月笙负责所有不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事项,而金廷荪负责所有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工作。此外,杜月笙还要承担一项大家心照不宣的支出——以“小八股党”为核心的黑道朋友的收入。


除此之外,杜月笙还开出一张支付清单:


第一,高高在上的实力人物,要定期支付巨款。


第二,衙门机关的相关部门,都要按时抽成。


第三,新闻界、报人和记者,他们的笔能杀人,得罪不起。


第四,相关帮会首脑人物,这些人不付钱,就少不了你的麻烦。


第五,各路过往江湖人物。这些人,有的得势,有的落魄,共同点是拿身家性命不当回事,要小心侍奉。


第六,遭逢难处,有可能铤而走险。这类人没发现没办法,发现了一定要周济一番,否则被他缠上,必是鱼死网破。


第七,旧日好友。一个人发达了,就需要一个安全的交际圈子,保护自己,再也没有比多年的交情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了。所以,一个人发达,一定要携带朋友同行,否则越走越孤,生生把财路走成死路。


第八,不在上述7种人之中,但必须掏钱的情形。这类多是个案,但处理不妥就会演变成血案。


就这样,三鑫公司开张3年,财神一样地见人就扔钱。道上朋友和各行各业提到黄金荣和杜月笙,莫不竖起大拇指:“好,讲义气,够朋友,下次分红是什么时候啊?能不能再加点钱?这些日子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了。”


四面八方的人都把拿杜月笙的钱视为理所应当之事,杜月笙倒是没什么计较,但到了公司清账时,金廷荪翻开账目,让黄金荣、杜月笙看清楚:“看清楚了,看清楚没有?”


杜月笙看得清清楚楚,账本上是一行行鲜红的数字!赤字!亏本!


“妈的,”黄金荣不满的目光转向杜月笙,“你干的是什么营生?是拦路抢劫啊!抢了3年,你给老子抢出来个亏本。拦路抢劫居然还亏本,你是怎么抢的?”


开办三鑫公司,年纪轻轻的杜月笙一跃成为上海滩“亨”字级别的大人物。


三鑫公司的进账,堪称财源滚滚,但进的多,出的更多。为了掩饰黄浦江面上那一幕幕惨烈的劫杀,三鑫公司靠着金钱铺路才获得平安。还有一桩让三鑫公司更窝囊的是,纵然他们杀掠四方、公然越货,但这种生意终究是强盗的买卖,无法摆到明面上来,也就无法做大。


英租界的“大八股党”虽然每天都有烟货被掳,但比较起来,杜月笙的“小八股党”对其所造成的损失,不过是苍蝇舔蛋,恶心固然恶心,但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这里有个要命的原因,就是烟土生意虽然获利不菲,江湖道上人人都想染指,但终究道义有亏。英租界沈杏山的“大八股党”初干这桩生意时,也是恶名傍身、骂名天下。但世上万事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虽然这桩生意名誉有亏,但当沈杏山等人做得久了,无论英租界、法租界还是华界,都认可了沈杏山的黑色生意法统。


这个生意,极像是中国世代的帝王传承。历史上每一个朝代都是靠杀掠起家,都不具有合法性。要获得合法性,一定要从前朝的禅让中获得认可,才能获得名正言顺的权力。


简单地说,杜月笙的黑道生意必须获得“大八股党”的“认证”。没有这个认证,就很难走出经济困境。可是,杜月笙天天提棍操斧地抢掠沈杏山,还想再让沈杏山“授权”给他,这岂不是太扯淡了吗?


总之,获得非法生意的转让,从而使其从非法变成合法,这从理论上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时局的演变,往往会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1919年,《申报》登出消息:“万国禁烟会议,将于一月十七日,在上海举行。”


禁烟?看到这个消息,杜月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禁烟,这不就等于说沈杏山的生意不合法吗?既然他的生意不合法,为什么不找他商量商量,让他把生意转让给自己?


沈杏山的生意虽然被认定不合法,但如果他肯授权转让给自己,这就赋予了自己合法性。这就如同中国历代皇朝的权力传承,上一朝的权力是不合法的,但这个不合法的权力禅让给下一朝,下一个王朝就理直气壮地获得了合法权力。


杜月笙的思维,恰到好处地切合了中国的传统。历史上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完成公正规则的程序化,一个规则的法统来源于其持续性。这个规律就是,甭管你的规则有多么不合理,只要持续的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合理了。同样,甭管你的规则多么公正,如果持续的时间不够长,大家就不认你的规则。


想清楚了这个道理,杜月笙立即叫来经理人金廷荪,与他商议游说黄金荣。


金廷荪是黄金荣手下的老字号干将,长期替黄金荣执掌赌场。但真正让他发财的是杜月笙,是杜月笙给了他三鑫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让他获得了上海大亨实际的地位与权力。


所以,他唯杜月笙马首是瞻,听了杜月笙的指点,立即与杜月笙一道去找黄金荣。


黄金荣呆坐在八仙桌后,满脸忧伤,呆呆地望着金廷荪和杜月笙。


为了避免激起黄金荣对杜月笙的反感或敌视,金廷荪首先发言。


金廷荪严肃地指出:“英国这个国家坏透了,但是英国人有个要脸面的怪毛病。早年的鸦片生意,始终是英国人最大的避讳,生怕有人指责他们是鸦片贩子。如今这万国禁烟会议一召开,英国人为了自己的脸面,必然会在租界内横扫烟土行,禁绝烟土生意。如此一来,现在扎窝在英租界的大量烟贩与烟客就必然要转移战场。他们能往哪儿转移?只能往要钱不要脸的法国佬这儿来。既然法国佬不要脸,迟早会把这烟土生意接下来。与其让别人干,还不如自己干,发了这票横财,不知老板心意如何?”


“这个……”黄金荣面有难色,他觉得把英租界庞大的烟土行业搬过来,这完全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能力。凭他的智力,只知道这事千难万难,想做也不知从何做起。


所以,杜月笙适时开口,呈上解决方案。


杜月笙说:“要接下英租界庞大的烟土业,就必须找到最佳的控制点。这个控制点,就在英租界华捕沈杏山处。现在,上海的烟土业唯沈杏山马首是瞻,全都是从他那里进货。如果让沈杏山开金口,把这个授权代理出去,转让给您,这样大家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下烟土盘子了。”


听了杜月笙的话,黄金荣半晌无语,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放屁吹灯草,你想得容易。沈杏山吃起人来,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你竟然想入非非,想让他把如此厚利拱手相让,他怎么会肯呢?”


这个回答,早在杜月笙意料之中,所以他不再说话,说话的是金廷荪。


金廷荪问:“大英捕房的沈杏山不是爷叔的好朋友吗?”


黄金荣回答:“嗯,蛮要好格。”


金廷荪就等他说出这句话,于是趁机进一步发动游说的攻势:“爷叔请他吃顿饭,不妨跟他商量商量看。”


“这个……”黄金荣的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你手下的兄弟,抢了人家那么多货,居然还要请人家吃饭,万一饭局变杀局,被人家当场砍了呢?”


话虽如此,但黄金荣心里很清楚,如果露出自己心里的怯意,不肯点头,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又拿什么来统御这些手下人?


思前想后,黄金荣一咬牙,心说:妈的,说到底,杜月笙终究是我的马仔,手下人又凶狠嗜杀,杀起来时说不定谁砍了谁呢。再者,就算砍杀起来,也会先由杜月笙他们挨刀,我肯定是最后一个。


“那就砍吧!”黄金荣豪迈地说,“要格,阿笙你去安排一下,明天晚上,请沈杏山到四马路倚虹楼饭局。”


“老板放心,一定安排妥当!”杜月笙脸色冷肃,转身去安排。






说话是一门艺术



倚虹楼坐落于四马路会乐里口,位于英租界。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为了避免沈杏山起疑心,让他错以为是英法两租界的捕头会面。也不知沈杏山是真的上当了,还是他的“大八股党”已经作鸟兽散,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居然孤身赴宴,而黄金荣这边却是摩拳擦掌。


沈杏山真的过气了,居然穿着长衫,脚踏拖鞋,就像从卧室走到厅堂一样悠闲地迈着步子走来。反观黄金荣这边,左侧有杜月笙和金廷荪,这是动脑子的;右边是顾掌生和马祥生,这两人的力气足以扛得起一头蛮牛,来了就是准备动手的。


“小八股党”虽然骁勇凶悍,但还不够资格陪伴老板。此时,他们扮作形形色色人等,腰藏斧头、短枪,分散于倚虹楼四周。一旦听到楼上有动静,就立即冲进去,进行大砍大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势,给了黄金荣重新评估自己的机会。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这边兄弟众多,真是人才济济,可见我在这上海滩上是相当有地位、有排场的。妈的,老子这么厉害,他沈杏山居然不说自动、自发地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我,真是太不识相了。


黄金荣心里有气,对沈杏山说话就自然而然地粗声大气起来,就像在黄公馆里随意斥责手下人一样。他的气势助长了经理人金廷荪的嚣张气焰,于是这个最不能打的家伙第一个冲了出来。


金廷荪说:“沈老板,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烟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吃够了。300年风水轮流转,侬可以把个保护的差使,挑挑我们来做。”


金廷荪这番话,很有点盛气凌人的味道。如果是杜月笙先开口,肯定会引着沈杏山说话,问他英租界禁烟的情形下“大八股党”何以自处。一旦把沈杏山引到无可选择的语境里,就夺得了道义权,事情基本上算是成功了。


按说,金廷荪也应该有这套本事,否则他凭什么做个成功的经理人?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种话说来简单,但金廷荪真的不会。不止他不会,就连在道上浸淫日久的黄金荣也不会。此时黄金荣和金廷荪一个德行,发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满脑子只恨沈杏山不乖乖把财路奉上,根本就没考虑过巧妙说话,顿时气势汹汹起来。


沈杏山见金廷荪一个小小的赌场老板说话竟如此不留余地,一上来就指责他垄断财香,敌意强烈。按道理,这时候黄金荣应该站起来,狠狠地给金廷荪一个耳光,骂一句:“轮得到你说话吗?”可是黄金荣居然不加以制止,而且对方几个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沈杏山心里惨叫一声:完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老友叙阔,这他妈的是鸿门宴啊。搞不好,自己的性命就要搭在这倚虹楼了。


但沈杏山终非泛泛之辈,想当年他单枪匹马闯上海,身上只带了两块大洋,还有一块是不能花的哑板。就凭了1块大洋,他赤手空拳,打出今日的天下,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何惧今天这个小风小浪?当下只听他哈哈一笑:“你们不晓得咯,英国佬那货不是东西得很,所谓禁烟之事,哪年不说?哪年不提?不过说说罢了,都是应付公事,当不了真的。”


沈杏山说的是实情,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英国佬。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带过,顿时将黄金荣、杜月笙全噎了回去,但没噎住金廷荪。


金廷荪步步紧逼道:“假使真要实行了呢?”


沈杏山懒沓沓地说了一句:“那到时候再说吧。”


这句话,把金廷荪都给噎了回去。不提防粗人顾掌生却冒了出来——这就是人多的好处,总有个人会适时地接上一句,让己方顺利抢到道义制高点。


顾掌生说:“现在就是时候。”


顾掌生这句话十足的耍横逞无赖。他充其量不过是黄金荣手下的跟班,竟然如此对沈杏山说话。沈杏山连瞟都不瞟他一眼,冷声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要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扔出来,杜月笙在心里击节赞赏。这句话,带着帮中爷叔对小辈的鄙夷、不屑与轻蔑,亲昵中又不失严厉,提醒了他们辈分尊卑,又暗示了道义规则。这句话听起来虽轻,却比千钧还要重。


在这句话面前,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没有丝毫抗拒能力,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黄金荣。


手下攻势受挫,只能看老板的了。


黄金荣沉吟半晌,慢慢开口了。他说:“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今天单请你来商议,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烟土行都在做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肯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烟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样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


这番话说出来,杜月笙当时就震惊了。


这实际上是杜月笙第一次见到黄金荣出手,此前他在黄公馆被林桂生视为心腹。黄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尽是些极端龌龊的小心眼,妒贤嫉能、暗中使坏,类似的事情一多,黄金荣的形象就越来越猥琐,杜月笙的潜意识中已经不认为黄老板有什么本事。


但黄金荣说出这一番话,杜月笙立即领教到什么叫老谋深算。


黄金荣这番话,表面上不温不火、和颜悦色,但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他语气真诚、表现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须让出烟土保护权的死路上逼。都已经把沈杏山逼得没有了退路,他还要装得慈眉善目、满怀悲悯。


这番话堪称绵里藏针的典范。它适用于对手的情绪极端化状态,得意忘形的人听了,会被逼得狗急跳墙;狗急跳墙的人听了,只有直接跳黄浦江了。


这段话的精妙之处,在于4点:


一是态度要真诚,要有情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了真诚的情怀,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极端化对方的处境,把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当成真事,渲染危机。如黄金荣声称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辖内烟土行必将搬场,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是极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于现实,诸如黄金荣所谓在法租界替烟土行买房之类,都是没影子的事,但被他一说,好像真的已经做了,黄金荣就占领了道义的制高点。


四是以势压人,明明自己和对方平起平坐,却非要故意贬斥对方,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气势。比如黄金荣的最后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顶好不要糊里糊涂地收了场。”这是长辈教训晚辈,意在激怒沈杏山,让他反应错乱。


黄金荣这一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捕房审案时对嫌疑人常用的伎俩。按理来说,沈杏山也是玩这套的高手,但这种高手是摆弄别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现仍如正常人一样,难免恼羞成怒。


当时沈杏山就炸了,脱口吼道:“金荣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要不,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吧。”


沈杏山的回答,也十分可圈可点。可问题是,在话术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势力背景。黄金荣这边人多势众,说什么都有道理;沈杏山势单力孤,怎么说都是理亏。


沈杏山的话直接剥掉了黄金荣的脸皮,黄金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抡起大巴掌,就听“啪”的一声,沈杏山的脸上已然多了5个大指印。


好好说着话,突然动手打人,黄金荣这一步走错了。但错是相对的,一旦有更大的错发生,前面的小错就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可能是公正的了。


马祥生、顾掌生两名打手大吼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猛虎一样向沈杏山扑过去,大打出手。


与马祥生、顾掌生的暴打相比,黄金荣打的那记耳光,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善良、厚道而悲悯。






气场强也是一种特长



眼见马祥生、顾掌生双双扑来,沈杏山吓得魂飞天外,惊叫一声:“不要动手,有话好讲格。”


沈杏山在屈辱状态下认瘪服输,以书面形式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黄金荣。至此,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黄金荣终于登上权力之巅,成为上海滩头第一号人物。他手中的烟土保护权力意味着无尽的财源,无论白道还是黑道,要想在这行业中蹭点油水,就必须奉黄金荣为首。


沈杏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猜测黄金荣已经夺走烟土保护权,杀他或灭他满门势在必行,断无可能就此罢手。于是,当天晚上,沈杏山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匆匆爬上一列货车,亡命去了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谋生的手艺,沈杏山更混不下去。走投无路之际,他不得已托人走中间人的路子,央求黄、杜放他一马,请他们看在他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同为江湖道的情面上,饶他一条老命,不要杀他。


接到中间人的央求,黄金荣和杜月笙面面相觑:这个沈杏山,搞什么名堂嘛,谁说要杀他了?谁说了?大家发财还发不过来呢,哪有工夫杀人?还有,沈杏山不能走啊,说到烟土行业,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门儿清的了。他走了,这边许多事情就不知道如何解决了。沈杏山必须回来,大家一起发财。


沈杏山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回来,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杀局,非但没有杀局,而且黄金荣根本不敢视他为马仔,而是让自己的二儿子娶了沈杏山的三女儿,两家成了儿女亲家。


此后,沈杏山虽然名声受损,但重新恢复了财势,担任了三鑫公司的顾问,而且拿到的钱并不比以前少。


“大八股党”以沈杏山为首的8个人,沈杏山豁出老命和财势得以保住,就等于整个“大八股党”被黄金荣、杜月笙收服。


保住了财势和性命,沈杏山从此见人就称颂黄金荣高义、杜月笙“四海”。公正地说,杜月笙此次是强拖着黄金荣重新定义了江湖。此前的江湖杀戮横行、打杀不断,但杜月笙明白,杀人劫财,杀人是手段,目标是劫财。如果能以不杀人而劫财,何乐而不为呢?


全面接管了上海滩的烟土行业,三鑫公司的摊子又大了,从公司支钱的形形色色人物激增。


公司营运再次遭遇瓶颈,货源不足——至少,现有的货源所带的滚滚利润,已经不足以满足挤过来拿钱的那一大批人。可是大家都窝在上海,上哪儿去找新的货源呢?


就在这一年,有3个人分道进入上海,再一次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


第一个来到上海滩,并彻底影响了当地权力格局的人物,是张啸林。


张啸林,杭州人,中等身材,圆头大耳,一双豹眼,不怒而威。再说细点,他的颧骨极高,双颊凹陷,脖颈不是一般的长,而是特别的长。杜月笙一见此人,顿时惊为天人,说为他倾倒也不为过。


让杜月笙惊叹的,不是张啸林的外貌,而是他说话的气质风格。话说他到了上海滩之后,就托人介绍与杜月笙相识,甫一见面,就照着杜月笙后脑勺一记大巴掌:“早听说你杜月笙为人特别‘四海’,想不到你长这么个小鸡崽子模样。”


杜月笙被打糊涂了,茫然后退两步,不知所措地望着张啸林,忽然掉头就走。


张啸林在后面大声吆喝道:“杜月笙你去哪儿?给老子滚回来!”


杜月笙并不回答,径直去见黄金荣,对黄金荣说:“老板,来了个厉害人物,你得亲自出面见一见。”


自打在倚虹楼抽了沈杏山一记大嘴巴,成功夺得上海烟土的控制权后,黄金荣地位陡升、自信满满,视杜月笙蔑如也。听了杜月笙的话,他先不理会,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才慢吞吞地开口问道:“啥人啊?你也不说清楚。噢,你说让我见我就见啊?”


杜月笙低声道:“老板,此人与众不同。”


黄金荣问道:“我不正在问你吗?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杜月笙小声道:“这个张啸林天生有副大排场,镇得住大场面。如今我们在上海的天地已经打开,要想坐稳这块福地,必须有这么个人镇住场子。少了他,我们的地位就不稳。”


“哦。”黄金荣仔细看看杜月笙,猛然发出一声大笑。杜月笙顿时羞红了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黄金荣一眼就看透了杜月笙的心病。原来,杜月笙虽然脑瓜灵活,也有手腕,但长得其貌不扬。


其实杜月笙的外表也没什么不妥当,但他打小营养不良,混迹街头,长年受人欺凌,长成了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表。而世上之人看人只看外表,谁也看不到你脑子中的谋略智慧,更看不到你家里的万贯家财,所有人都是依据人的外表作出判断。此时杜月笙虽然声名鹊起,但多数人见了他,都会流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失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的含义。


一句话:杜月笙的气场不够大,镇不住人。这也是他虽然统率“小八股党”,于上海滩头杀掠四方,但临到大事,还得把黄金荣请出来的原因。


但黄金荣的气场也差得远,单说他那张大麻脸就让人望而生厌。倚虹楼上他带了那么多的手下,可是沈杏山还敢直面讥刺,说到底,就是因为黄、杜二人的气场都不够大,才不得不采用暴力手段。


而张啸林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草包,但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个大大咧咧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天生的气质与性格,再加上不怒自威的外貌,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杜月笙深知,要想坐稳上海大亨的位置,没一个大的气场,就无法镇住场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世上的一切行业都是表演行业。杜月笙早就在心底盘算过,自己和黄金荣加在一起,也镇不住大亨应有的场面。要想让人望而生畏,就必须再拉上一个张啸林这样的人,以满足世人对上海滩大亨的气场要求。


张啸林不仅天生一副威风凛凛的外貌,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股强势力量。这种人,杜月笙活了39岁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他急不可耐地向黄金荣引荐。


黄金荣假装考虑了一番,他是场面上的人,心里知道杜月笙说的没错,而且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所谓气场大的人,于是当即决定:“好,你带他来见我。”


“是,老板。”杜月笙转身回去。


杜月笙再次见到张啸林后,对他郑重其事地说:“张啸林,你非池中之物,不是一般人物。我已经向老板推荐了你,这就带你过去。”


张啸林哈哈一笑:“看不出来你还算识相嘛。”


张啸林说罢,又一巴掌拍过来,杜月笙急忙躲过:“张啸林,我可要警告你。你张嘴就骂人的臭毛病可不好,我杜月笙不跟你计较,但我老板不是普通人物。你必须先答应我,见了我老板之后要表现出起码的尊重。如果你做不到,今天这事就算了。”


“别,别别别。”张啸林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的习惯了,不过你既然提醒了我,我肯定会留神注意的。总之,都听你的就是了。”


“那好,咱们过去吧。”杜月笙兴冲冲地带着张啸林去见黄金荣。


可万万没想到,一见到胖墩墩的黄金荣,张啸林照旧豪爽大笑,开口就来了一句:“原来黄老板你长这么个模样,我说你的脖子哪儿去了?”大巴掌轮起来,亲昵地向黄金荣粗大的脖颈上拍了过去。“啪”的一声,拍得黄金荣一张胖脸平贴在八仙桌上。


当时黄金荣就不干了,咆哮一声,跳了起来:“什么东西这是?杜月笙,你给我带来个什么玩意儿?知道什么叫规矩吗?”


盛怒之下,黄金荣掉头就走了。


张啸林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大巴掌:“你说我这个见人就骂、伸手就打的臭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杜月笙在一边也气得七窍生烟:“张啸林,老子费了多大劲才说动老板见你,被你一巴掌给拍砸了,我看你这辈子就是个吃屎的穷命!”






人脉就是财源,背景就是财香



惹怒了黄金荣后,张啸林再三央求杜月笙再想办法为他引荐一次,说他可是真心诚意来上海滩“拜码头”的。


张啸林此来,可以说是扛着一座金山来的。这座金山,是个什么来历呢?


原来,就在这一年,浙江官场上有一连串的人事变动。新上任的浙江警政军三方都是当地人。张啸林是浙江道上在帮的人物,上有青帮大哥,下有肯出力的兄弟。这种微妙的黑道背景,隐约透露出浓烈的财香。


所以,张啸林来沪,就是要把他的黑道情谊转化为滚滚财源。但是他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空手打天下难如登天,必须仰仗地方势力,才能借力使力。


这就是他与杜月笙结交,并力图说服黄金荣的原因。


杜月笙再次游说黄金荣,道:“张啸林这人,不仅排场大,而且天生的大亨模样,更重要的是他在浙江警、政、军三方面的人际关系。这种人际关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条安全而畅通的烟土运输渠道!张啸林可以说动浙江的水警和军队把烟土顺利地运到上海,而上海这边,三鑫公司已经垄断了烟土销售的下游行业,就差货源了。如果与张啸林联手,大家赚到手的将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原来是这样,”黄金荣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就再叫他来吧。但我有话在先,这一次他可不能张嘴就骂、伸手就打了。”


“老板放心,我会提醒他的。”其实,此时杜月笙已经后悔不迭。


这一次,张啸林拼了老命约束自己,但只改了个伸手就打的毛病,没有一见面就一巴掌拍过来,但是骂人的毛病,他到死也没有改。


张啸林改不了毛病,杜月笙和黄金荣只能认瘪。此后,这“上海三大亨”中的黄、杜二人每次见到张啸林,都要听到他无数句粗话,两耳饱受蹂躏。


民国初年,一些地方军阀一向以营运鸦片为主要的经济来源,但这种生意,做是可以的,但因为属于违法行为,所以不能明说出来。而军方警方对鸦片运输缉查极严,尤其淞沪镇守使何丰林、缉私营统领俞叶封,对进入上海的鸦片的打击向来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从不姑息。


张啸林告诉黄金荣,何丰林和俞叶封之所以严厉缉查烟土走私,并非是他们爱国爱民、痛恨烟土,而是他们自己没有货源,没法介入这个厚利行业。既然自己捞不到,就只能严打烟土走私,不遗余力。


但这种情形一遇到张啸林出马就完全变了。此后的上海烟土业突然化暗为明,从烟贩子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贩运变成了军警押船护送,只是因为军警两方的高官终于介入这个行业之中。


这是民国史上最污秽的一页,军阀、租界与帮会三方合而为一,有钱同赚。三鑫公司的利润一路猛增,达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据1944年上海出版的杂志透露,当年的三鑫公司每年盈利高达5600万元之巨,而其资本额则达1000万元。


而杜月笙的支出相比以前更加庞大,达官贵人、地痞流氓、巡捕军警、散兵游勇纷纷跑来他的杜公馆支领俸禄,滚滚财源从杜月笙左手进,右手出,只要能买到世人对他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杜先生”,他愿意付出更多。






以柔可以克刚,何必非要动武



三鑫公司的货,军警一体押送,沿途严禁骚扰,杜月笙的生意实现了一次大逆袭。


昔日持刀抡斧、杀人无数的“小八股党”终于修成正果。现在的他们穿着长衫,夹着账簿,潮流一点的还要在鼻尖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匆忙奔行于光线暗淡的柜台之间,摇身一变,成了经理人。


上海滩头,突然一片和谐,那些飘浮在黄浦江中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说到底,道上兄弟杀人夺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无非为了争夺一点生存的权力而已。


现在,道上的地痞流氓在三鑫公司都有钱拿,自己的性命顿时变得值钱起来,再打打杀杀未免太划不来。但劫杀仍然在继续,杜月笙的三鑫公司收入虽然高,而更多的贫困人口涌入上海,三鑫公司就无法顾及了。


就在三鑫公司的发展形势持续走高的情形下,上海街头突然出现数千名大汉,不少于4000人。人人身着黑衫黑裤,手提锃亮的小斧头,满脸冷漠、悄无声息地向安徽旅沪同乡会集结。


安徽旅沪同乡会位于牯岭路132号,由晚清名臣李鸿章一手创建。李鸿章是安徽人,他在平定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时,率淮军入沪,从此占有沪上膏腴之地。为了照料安徽乡亲,他创办了安徽旅沪同乡会,如果有安徽老乡遇到困难,可以向这里求助。


从晚清到民国初年,李鸿章已去世多年,但涌入上海求生的安徽人却越来越多。当年的同乡会早就断了财源,根本没有经济收入。若有落难安徽兄弟寻上门来,只有冷脸相对,没有一文解囊。


在当时的上海,这样的同乡会有119所,而由安徽人设置的同乡会就有9所。这些同乡会大多只剩下个空壳,除了地面上一幢幢房屋,根本没有余力履行救助义务。


那一天,数千名大汉突然出现在破败的安徽旅沪同乡会门前,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


此时的同乡会只有几个说不出名字的老夫子,偷偷把同乡会的房屋出租作为经济来源,混口饭吃。此时突然见到黑压压的持斧大汉涌入,都惊呆了,缓缓起身问道:“这位大爷,你们来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事吗?”


领头的大汉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好奇你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来问一下。”


“哦,这个啊,”老夫子急忙告诉矮个子大汉,“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是李鸿章李中堂大人早年一手创办的。”


“哦,是李鸿章办的。”领头大汉眉宇间的笑意越发明显,“请问老先生,李中堂他创办这个同乡会,用来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周济同乡啊。”老夫子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安徽老乡,来到这大上海,若然是遇到难处,都可以向这同乡会求助……”


“有这好事?”领头汉子顿时大喜,“你看好了,今天来的这些兄弟,全都是落魄在上海的安徽兄弟。可怜我们这些苦哈哈,黄金荣不管,杜月笙不问,幸好还有这家同乡会没有忘记我们。烦请周济周济我们这些兄弟每人10块大洋吧,兄弟我在这里谢过了。”


“啊,这个不妥。”老夫子慌了神,“这位老乡,不是同乡会不帮你,自打李中堂大人过了气,清国改元,同乡会早就断了财源,根本拿不出钱来周济……”


只听大汉一声虎吼,“哚”的一声,手中利斧落下,将一张八仙桌劈为碎片,“你既然说这里是安徽旅沪同乡会,却对求助的安徽老乡不闻不问,请问这里还叫什么‘同乡会’?”


“这个……”望着汉子手中的利斧,老夫子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莫动手,且莫动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矮个大汉冷声道,“枉你这里称同乡会,却对自己乡党的死活不闻不问。老子且问你一句:你有何颜面面对后面这4000安徽老乡?”


老夫子茫然抬头,只听那4000壮汉突然怒吼一声:“滚!”


数千名持斧黑衫大汉,强夺了李鸿章创办的安徽旅沪同乡会。这是1919年发生在上海道上的一件大事。


被赶出同乡会的几个老夫子,被人搀扶着去捕房报案。捕房立即派出几名巡捕,去同乡会探查情况。


几名捕探一路寻来,越走越感觉情形不对劲。


前面路上,站着三三两两的黑衣汉子,宽腰带上插着明晃晃的利斧。见到捕探行来,大汉们的脸上立即露出诡异的阴笑,一双双可怕的眼睛斜睨着捕探的脖颈,分明是在寻找下斧的最佳部位。


几名捕探慌了手脚,急忙掉头,迎面却见一群大汉涌了过来:“哈哈哈,吃衙门饭的兄弟,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不喝杯茶就走,这像话吗?”


于是,不由分说,众大汉扭胳膊架腿,将几名捕探扛到了同乡会。


同乡会的房间格局如旧,矮个大汉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跷起的脚架在桌子上。见几个捕探被押进来,矮个大汉哈哈大笑道:“吃衙门饭的好兄弟,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几名捕探躬身作揖:“这位英雄好汉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今个儿可真让我们这几条泥沟里的小虾子开眼了。英雄可否告知名姓,也好让我们兄弟长点见识?”


矮个汉子摇头:“你们说自己是泥沟里的小虾子,未免过谦。但你们竟不识得我王亚樵,这可不应该。”


王亚樵?人的名,树的影,王亚樵这个名字说出来,惊得几名捕探失神慌张起来,连退几步。


王亚樵,安徽人氏,家里以小买卖为生,长年受人欺凌。这屈辱的经历,养成了他狂暴狠辣的个性。既然这世界上没有人替自己主持公道,那就决定靠自己手中的利斧杀出一片天地来——这成为他一生的信条。


王亚樵与杜月笙算是一类人物,都是草根无依,借助暴力从黑道上血拼出来。但杜月笙占了个“柔”字,而王亚樵则占了个“霸”字。


杜月笙之“柔”,表现在他只认可江湖暴力,而对党派暴力隔膜。


江湖暴力,无非争财而已。对于杜月笙来说,财富是人类一切行为的目标和依据,非暴力不足以获得财富,那就铁下心来走暴力路线。但如果不使用暴力,也能达成获得财富的目标,那又何必动用暴力呢?以柔克刚,未尝不可。


王亚樵之霸,就在于他是个暴力主义者。他的暴力主张,就连孙文先生都有点吃不消。


始终热衷于党人暴力的王亚樵,建议孙文先生轰炸北京城,再派暗杀团队入京刺杀北洋要员。孙文先生智珠在握,正义凛然地驳斥了王亚樵的暴力主张。


“二次革命”失败后,党人纷纷遁往日本。王亚樵却只身赴沪,要在上海滩头闯出一片天地。此人虽然崇尚暴力,但并非无脑之辈。于是以安徽人的身份,聚集数千名安徽乡党,占领了徒具虚名的同乡会。这在江湖上是有道理的,虽然他没有地契,抢占同乡会终究是非法行为,但面对数千名斧头党的凶神恶煞,捕房根本不敢过问。


王亚樵入沪,组建“斧头党”,彻底改变了上海滩的黑道格局——原来的暴力分子黄金荣、杜月笙实现了三级跳,从底层的杀戮帮派一跃而入财界,留下来的底层暴力空间就由王亚樵这类人物填补。






处理好亲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1919年,杜月笙32岁。


这一年有3人入沪:第一个是张啸林,他改变了上海的财富格局;第二个是“杀手王”王亚樵,他改变了上海的暴力格局;第三个是曾救过杜月笙性命的万老太太,她给杜月笙送来一个终生依赖的助手。


万老太太是杜月笙的姑母,她是一个人扭着小脚寻到上海来的。正如9年前她一个人扭着小脚来到上海,伺候重病的杜月笙100天,才把杜月笙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老太太叩响了同孚里杜公馆的门。


闻知姑母前来,杜月笙连忙放下手边的事情,一路小跑奔回:“姑母,你要来先派人送个信给我,我好去接你老人家啊。”


老太太道:“莫须烦劳,我自己认得路。阿笙啊,我来找你,是有事体的。”


杜月笙垂手而立:“什么事体?姑母你吩咐。”


“吩咐可是不敢的,”姑母冷笑道,“现在你有了这么大的场面,可以挑挑穷亲眷了。墨林在十六铺做铜匠,工钱少,生活苦,你帮个忙,把他安插在大公司去,多赚两个钱,将来成家立业。”


听了姑母的话,杜月笙悄然转身,轻轻抬手,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按说,杜月笙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对姑母忘恩负义,这事他已经干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杜月笙生平赢到最大数目的2000元钱。当时他拿着这笔钱,在十六铺见人就塞,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塞到了,单单就忘了姑母一家。


这一次,他的三鑫公司节节走高,已是上海财富巨无霸。连最不起眼的小混混、素不相识的苦哈哈都从他这里拿到了钱,但他唯独就忘了姑母一家,没给他们一分一毫。


为什么总是把姑母一家给忘了呢?这个原因,杜月笙一生也不会说出来。一旦说破这个实情,大家都不好做人了。


人与人的感情,越近越难以相处。姑母救过自己的性命,按说自己无论如何回报都理所应当,但这种回报一旦形成紧密的人际关系就复杂了。人的天性十分复杂,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越是存在亲情和恩情,越难以处理好彼此之间的关系,一旦有一方把握不准,双方的关系就会变得极为糟糕。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杜月笙才在潜意识中总是想回避姑母一家,而自己则在繁荣之地尽享纸醉金迷,却任由万墨林在铜匠铺里卖苦力。真正的原因是,杜月笙不知道一旦双方走近,事态会朝什么方向演进。


这实际上是一种隐忧,虽然从未说出来过,也未曾想到过,但杜月笙的行事本能,却会绕过这个可能的危险地带。


但现在姑母生气了,亲自登门说这事,杜月笙再也避无可避。


杜月笙把万墨林叫了来,仔细端详。


他发现万墨林这孩子的脑壳明显有点问题,他在上海居住了10年,却仍然是一副刚从乡下进城时的气质打扮。大脑壳,壮体魄,一张憨厚的脸,除此之外,别无所取。


杜月笙看着他,心里在琢磨:这孩子,往哪个地方摆放呢?去公司做职员?他肯定不够格,外表太憨,心眼太实,这类人适应不了职场上的复杂关系。让万墨林替自己管理家务?可是太太沈月英这边的亲戚已经占领了杜公馆,现在自己的家里全是沈家的人,自己回家极度不适应。既然不适应,那何不……


想到这里,杜月笙不由暗喜,于是带着万墨林回到杜公馆,带他上楼进了沈月英的卧房。沈月英像任何时候一样,永远躺在床上吸大烟,这个漂亮女人这辈子跟鸦片磕上了,不吸死不算完。


杜月笙没有叫她起床,因为他知道叫也叫不起来,于是对她说:“这是我高桥乡下的亲眷,我唤他来服侍你。”同时,让万墨林上前一步。


沈月英眼睛一亮,破天荒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万墨林。


少奶奶的生活无比寂寞,终于来了个好玩的,沈月英打算好好玩一玩。


杜月笙为什么让万墨林服侍自己的妻子?这跟杜月笙的人生之路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一想,杜月笙在黄金荣的公馆,面对一生从未给别人机会的黄金荣,是如何拼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因为他走了夫人路线,被林桂生视为家人。


杜月笙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让万墨林学会和女人打交道。女人是心思最为细腻的,许多男人终其一生也摸不透女人的心事——但如果你能轻松地看穿女人,那么,你就能看穿这世上的所有人。


不过,这要看万墨林个人的悟性与品行了。


万墨林在杜公馆里开始任劳任怨地干起家务活来。有一天,他正忙碌着,拎了一壶开水上来,忽然看到楼梯口处有一张5元的钞票,当时他把脖子一抻,大声问道:“这张五块头是谁的啊?”


这一声询问中气十足,传入沈月英的房间。当时沈月英把烟枪一放,眉宇间绽出笑意。


这5块钱,是她闲极无聊故意放在楼梯口处的,她就是想瞧瞧,这个万墨林的品行到底可靠不可靠。


喜欢试探别人,这是女人的通病。年轻时的杜月笙伺候过鸿元盛的老板娘,伺候过林桂生,伺候过法租界总翻译曹振声的老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女人,多半也曾遭遇过女人们的试探。


现在终于轮到了万墨林。还好,这孩子过关了。


从此,杜月笙有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手下,万墨林则注定要为杜月笙的“四海”排场付出沉重的代价。

1941年,杜月笙54岁,居香港。


新春伊始,汪精卫、周佛海就愉快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中央储备银行成立了,我们的钞票中储券发行了,从此我们不再使用蒋介石的法币了。”


重庆的蒋介石一听就急了:这怎么可以?你们不花老子的纸钞,我赚谁的钱?戴笠,你踅摸什么呢?去跟他们谈一谈。


1941年1月30日,军统特工找到了中储行推销主任季翔卿,“砰”的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


2月20日,3名油头粉面男施施然进入中储行上海分行。进来后,一人持枪当门而立,一人笑嘻嘻地往办公室里掷出了两枚手榴弹。第三人疾步上楼,也掷出两枚手榴弹,但由于心慌,忘了拉弦,结果手榴弹成了铅球,没响。然后,此男疾步下楼,正与银行的保安撞了个脸对脸,当即拔枪,一枪把保安打得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了下去。


楼上的男子迅速冲下来,与楼下二人会合,3人持枪连续射击,冲出银行逃走了。


军统局在行动。


接下来,死亡名单上添加了中储行设计科科长楼侗、庶务科科长潘旭东、帮办总会计卢杰、科员冯德培、稽核科主任万鼎模等人。


军统这边的态度很明确,谁在中储行上班就杀谁,没得商量。


中储行的员工吓得失魂落魄,工作也不要了,不敢再去上班,怕被军统杀掉,还要搭上“汉奸”的罪名。于是,中储行人去楼空,门可罗雀,业务无法再开展下去。


周佛海气急败坏,打电话给李士群:“喂,我说,老李你行不行啊?不行咱们换人!”


“别别别,别换人,我干得挺好的。”李士群说,“你看我怎么修理他们。”


于是,“76号”展开大还击。


同年3月21日深夜11时50分,两辆汽车驶至霞飞路1411弄。这里住的江苏省农民银行职员听到门铃被人按响,以为来的是巡捕,就轻率地拉开了铁门。


一伙黑衣杀手蜂拥而入,将正在熟睡的11名银行员工拖起,押到一个房间里,命他们靠墙站好。然后,3名杀手踱过来,不无伤感地说:“兄弟们,别怨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要怨就怨你家老蒋吧。你家老蒋对汪先生、周先生有什么不满,找他们说去啊,欺负中储银行员工算什么本事?”


说罢,3名杀手使用快慢机对11名无辜的银行员工进行疯狂扫射。11名员工相继倒于血泊之中,杀手们用脚尖将他们的尸身翻过来,仔细清点,确认没有幸存者后,这才离开宿舍,登车而去。


次日,“76号”的报复行动继续。两辆汽车行驶到极司菲尔路96号中国银行职工宿舍,将宿舍中的180名员工悉数掳入魔窟。


隔了一天,3月24日,中央银行留沪机构里,突然响起两声巨响,两枚炸弹爆炸,死伤16人。


对于3月24日的炸弹案,周佛海非常满意,命人给“76号”送去3万元的奖金。


李士群见到钱,怒道:“老周,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吗?这点钱,连制作炸弹的成本费都不够。”


然后,李士群抬起头,对坐在对面的小特务说:“你信不?这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数目最大的一笔钱。”


军统展开还击,派特工潜入大华医院,将正在住院的中储银行业务科长围住,用精钢打制的小斧头狂砍,砍得这位科长不成人形。


“76号”迅速做出反应,黑衣杀手冲进中国银行职员宿舍,抓走一批高级职员,从其中随机拖出3人,乱枪射杀。


李士群传话:“伤我一人,我杀你仨。我是主场,占尽上风,咱们继续。”


这场杀人游戏,“76号”占据主场优势,随意杀戮,重庆特工这边处于下风。再玩下去,蒋介石这边只会吃亏更大,没法儿继续了。


戴笠束手叹息:“杜月笙,你想个办法,终止这场杀人游戏吧。”


派谁来居中斡旋,才能够终止这场杀人游戏呢?杜月笙忽然想起一个人:“花会大王”高兰生。


说起这高兰生,堪称“杀人行业”的老前辈了。当年,他手持花机关,沿长街狂扫、杀人如麻时,杜月笙还不过是个刚刚进城的懵懂少年。如今,杜月笙已经54岁,高兰生杀手老矣,尚能饭否?


接到杜月笙的邀请,老杀手高兰生精神抖擞,再次出山。到了香港,他被杜月笙奉为上宾,说:“月笙啊,一晃你也老成这模样了。想当年,你是我手下2万多名营销员之一,专门欺骗傻女人去我的场子赌钱。你的业绩是最差的,那时候我就经常对人说,你杜月笙,不是一个好员工,但绝对是个好老板。”


杜月笙道:“老板啊,你别说了,我现在让个小小的吴四宝给弄得没个人样了。各家银行员工被杀,都来找我哭诉啊。”


高兰生哈哈大笑:“别担心,现在吴四宝对你做的事,就是你当年对我做的事。一句话,不要冷落你的员工。受到冷落的员工,白天哭泣,夜晚杀人。无论他们是哭泣还是杀人,其实都是在向老板传递同一个信号:老板,应给予你的员工一种充实的存在感。”


愉快地聊过天后,高兰生返回上海,把他和杜月笙闲聊的话说给吴四宝听。


吴四宝的回答是:“吴四宝对杜先生的吩咐,焉敢不遵?结果如何,敬请拭目以待。”


于是,吴四宝向李士群打报告,认为针对银行员工的无差别杀害已经起到了震慑重庆特工的效果,考虑到杀害平民的恶劣影响,建议停止。


李士群心里对这事也犯怵,立即予以批准。


同一天,军统下令,终止对汪伪中储银行员工的袭杀行为。


于是,双方的银行职员终于从袭杀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但吴四宝的噩运却开始了。


“76号”李士群凶猛阴鸷、满心仇恨,最拿手的就是窝里斗,外战外行,内斗内行。他自己天天找门路与杜月笙这边暗通曲款,眉来眼去,却最恨别人也这样做。


发现吴四宝与杜月笙联系上之后,李士群就给日本人打了报告,建议净化特工组织,清理门户,目的是搞死吴四宝。


吴四宝终究是出自江湖道,无法理解李士群这种醉心内斗者的思维,悲愤之下,一纸辞呈,从此与“76号”情断义绝。他带来的弟子张国震趁机又跑回重庆特工那边,继续抗日救国。


精擅内斗之人,最讲究赶尽杀绝。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李士群就是此观念的忠诚信奉者。他不认为吴四宝辞职,这事就结束了。相反,对于李士群来说,这意味着内部斗争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要继续掀起新的高潮。


两队日本宪兵出动,杀气腾腾地包围了吴四宝的家。


佘爱珍被这种意外惊呆了。她就是个女人,爱读书会杀人,但仍然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理解不了李士群这种斗争型的人,有敌人要斗,没敌人创造敌人也要斗,活着斗,死纠缠,不死不休。在佘爱珍单纯的脑子看来,这个“76号”就是大家扎堆吃饭的一只碗,干吗非要窝里斗呢?


李士群笑道:“中国这么多人,不斗行吗?”


吴四宝哪里是李士群这种疯子的对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越墙而走,别被宪兵抓了去。


见吴四宝逃了,李士群大喜,就来找胡兰成。






恶人自有恶人磨



胡兰成曾经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男人,只是他太花心,太博爱,张爱玲爱无所获,备受冷落,独立中宵。


如果撇开民族气节不谈,胡兰成堪称女人的梦中情人,相貌不凡,才华横溢,对女人多情,对男人重义。他其实就是生活在自己幻境中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在这个世界,对错无所谓,他注重的是自己生命走过的过程。搁在“76号”这座魔窟里,他显得不伦不类。


李士群怒气冲冲,来找胡兰成:“你说这吴四宝,他跑什么跑?”


胡兰成说:“你派了宪兵去抓他,他怎么可能不跑?”


李士群道:“我派宪兵抓他,不是因为他暗通杜月笙吗?他心中没鬼,为什么不能对组织敞开心扉?我们待他情如兄弟,难道还会冤枉他吗?只要他把问题交代清楚,写个检讨,组织上还会对他宽宏大量,予以重用的嘛。”


胡兰成上了李士群的当,找到吴四宝藏身之处,对吴四宝说:“你跟我回去吧,把问题说清楚就没事了。”


吴四宝说:“我不相信李士群,他斗人成瘾,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胡兰成劝道:“你不需要相信他,你只要相信我就成。”


吴四宝真的跟胡兰成回来投案,李士群激动不已,热泪盈眶,伸开双臂欢迎他:“迷途的浪子,组织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着,欢迎你回来。”


“哗啦”一声,李士群热情洋溢地给吴四宝套上手铐、脚镣,丢进死牢里。


吴四宝两月不闻声息、生死不明,把他的弟子张国震急坏了。于是,张国震践行江湖道义,去宪兵司令部投案,说:“我是重庆特工,忠义救国军司令。你们有本事冲我来,放了我老师吴四宝。”


日本人急忙撇清:“吴四宝这事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就是想侵略中国而已。是你们自己窝里出了个斗争狂,斗人斗上瘾。你们自己扎堆斗去吧,我们日本人不掺和。”


日本宪兵把张国震给李士群送来,李士群说:“投案救师,有情有义。但斗争是残酷的,这个对敌人呢,就是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李士群将张国震枪决。


这时候胡兰成急了,找到李士群,怪他道:“李士群,你个骗子,你欺骗了我。你让我把吴四宝带回来,却这样对待他,把吴四宝还给我。”


李士群道:“兰成啊,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啊。现在斗争形势严峻,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胡兰成说:“清醒什么?你不过是个斗争型疯子,你不释放吴四宝,我跟你没完。”


李士群道:“没完你能怎么着?”


“没错!”胡兰成宣布道,“从今天起,我要住进你家里,你不释放吴四宝,我就永远不离开。”


多情重义的胡兰成真的扛起铺盖卷,搬到了李士群家,每天和李士群,还有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愉快地睡在一起。


睡了几天,叶吉卿受不了了,劝道:“士群,咱家的床是不是有点挤?你看胡兰成都拼成这样了,你就放了吴四宝吧。”


李士群道:“每当形势一片大好,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跳出来,扇阴风,点鬼火,妄图破坏大好形势。但是历史的规律告诉我们,一切让我看不顺眼的人,都会被残酷的斗争扫入历史垃圾堆里。”


叶吉卿说:“你已经斗魔入骨,没救了。唉,真的好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嗜血如狂、斗争成瘾的疯子?”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天叶吉卿起床,忽然注意到胡兰成没动静。她好奇地走近一看,顿时大惊:“快来人啊,兰成他煤气中毒了……”


原来,李士群家里烧的是炭火盆。胡兰成睡前不察,炭盆燃烧不充分,释放出超标的一氧化碳,如果不是发现得早,他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候,叶吉卿看不过去了,对李士群连踢带踹,强迫他释放吴四宝。


万般无奈,李士群只好将吴四宝从死牢里放出来,并端过来一杯酒,说:“吴四宝,你要相信组织。组织当时抓你,是正确的。现在放你,还是正确的。”


吴四宝道:“对,你永远正确。”


李士群说:“当然,就算是组织对你的处理错了,那也是亲娘打孩子,你仍然要无限忠于组织。”


吴四宝道:“我只想知道,你这种嗜斗成瘾的疯子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李士群哈哈大笑:“我一个李士群就让你吃不消了?哈哈,将来你们遇到个更大号的斗争疯子,看你们如何欲哭无泪。来,喝酒吧。”


吴四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掷杯而走。


他回到家,见到佘爱珍,正要说话,突然一头栽倒,口角、眼睛溢出黑血,毒发身亡。


李士群毒杀吴四宝,令胡兰成痛彻心肺。他仰天悲啸:“李士群,让你这样的斗争疯子存活于世是天下人的悲哀,我势必铲除你!”


佘爱珍哭道:“胡先生,你若能为我报杀夫之仇,爱珍余生,愿奉陋帚。”


胡兰成说:“唉,我身边还真不缺女人。不过这个……这个也不是不行。”


于是,胡兰成去找自己的中学同学,担任伪黄卫军(日军建立的号称保卫黄色人种的军队)首领的熊剑东。说:“剑东,我要你帮我,弄死李士群个狗日的。”


熊剑东道:“哎呀,兰成,李士群有日本人做靠山,我们怕是不行吧?”


“没问题,”胡兰成道,“10年前,首都卫戍司令谷正伦重金礼聘日本谍报专家加藤少佐来华,传授无上间谍术。加藤对谍报工作的最高原则,只讲了一句话。”


熊剑东说:“什么话?”


胡兰成道:“加藤说,金鱼缸里若有两条鱼,只能捉一条,另外放一条我们所要的进去,当它能够取而代之,然后再换。”


熊剑东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来取代李士群?”


胡兰成道:“这就是日本人的思维模式,是我们弄死李士群的保证。”


于是,胡兰成与熊剑东联手,双双火并李士群。


李士群大喜,他这人最痛恨闲极无聊,最喜欢与身边的人拼死斗争。他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有劲。斗到最后,周佛海、陈公博等人也全都加入,齐斗李士群。


日本宪兵在一边看热闹,发现李士群根本停不住,越斗越欢快,于是一拥而上,将其毒死。


此人死去,“76号”终于消停了。


而胡兰成为吴四宝复仇,斗死李士群,佘爱珍感其义举,以身相许。抗战胜利后,两人一起逃去了日本。






有钱才能办大事



“76号”大乱斗,生死之交一杯酒;有情饮水也是饱,无义遍地是人头。


多少年后,胡兰成回忆他的过去,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把个‘76号’搞成内斗成风的乱盘子,就在于李士群自己是个病态的斗争狂。”


这类人疑心病重,天天在身边寻找敌人。别人一颦一笑,他都会忧心忡忡,认为是斗争的苗头。一旦斗起来,凶狠无比,嗜血如狂,毫无理性可言。他对自己的要求,无限宽松;对别人苛毒无比,至死方休。他自己如此,并认为别人也是如此,所以才会不斗死吴四宝不罢休。


杜月笙、吴四宝这类人与李士群恰好相反。李士群信奉人与人若非同党,就是敌我。即使是现在的同盟,也是为了击败对手而暂时缔结。一旦击败对手,昔日的同盟就成了新的敌人。而杜、吴出自江湖道,则认为敌对是暂时的,纵然血仇再深,终究要寻求共处同存的法子。


所以,李士群这类人完全无法理解杜月笙这类人,杜月笙这类人也无法理解李士群这类人。李士群这种人,会穷追杜月笙到底、斗死方休;杜月笙这类人,则对李士群敬而远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1941年年底,蒋介石召杜月笙到重庆,要求杜月笙立即考虑移居重庆事宜。此时,戴笠给杜月笙的那笔钱早已花光用净。而要搬到重庆,就意味着把一个庞大的人群统统搬离,哪一个漏掉,说不定就会跑去当了汉奸。


杜月笙需要很大一笔搬迁费用,值此国难当头,又不好意思向戴笠伸手,只好去找资产比他多1倍的刘航琛,问:“航琛兄,你曾经给我一本空白的支票,让我用时随意填,是不是?”


刘航琛说:“嗯。”


杜月笙道:“那么,请问,我填写数额的上限是多少?”


刘航琛说:“150万。不足150万,你随意花。超过150万,需要我签字才行。”


杜月笙道:“老兄不问问我用钱做什么吗?”


刘航琛说:“你杜月笙是把钱的用途告诉别人的人吗?”


杜月笙道:“哈哈,痛快痛快。”


于是,杜月笙放开手脚,在重庆买房置产,用来安置那些闲置资源。这正是:老夫生平好奇古,使者意气凌青霄;古来英雄多亲爱,美人赠我金错刀。


正当杜月笙花钱如流水,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传来:太平洋战争爆发。


难怪蒋介石突然命他速移重庆,原来日本人疯了,要征服世界。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


这一天,是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日子,日本在漫长的战争中被拖得气息奄奄、半死不活,于是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向盟军阵营大举进攻。


同一天,日军向马尼拉、新加坡全面进攻,泰国投降。同一天,北平、上海和天津的英美驻军全被日军勒令缴械。


还是这一天,7架日机轰炸香港。日军第30师团侵入九龙半岛主阵地。当他们占领碉堡时,英军正在吃饭,见到荷枪实弹、蜂拥而入的日本兵,英军不知死活,还笑眯眯地问日本兵要不要来点土豆泥。


心急之下,杜月笙立即派出一架飞机去香港抢人。他还开了一张速抢名单,名单上有陶希圣、颜惠庆、许崇智、陈济棠、李福林、王新衡……这些人中但凡有一个落入日本人之手,必将后患无穷。


12月9日,飞机返回,要接的人一个也未接到,全部失去联系。


12月12日,香港沦陷,未守过3天。杜月笙疯了。


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选择:与日本特务梅机关合作,让日本人帮他从香港往外抢人。






第十三章 与虎谋皮智者胜



政治并非是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是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谁关系硬,就承认谁



1942年,杜月笙55岁,居山城重庆。


杜月笙异想天开,竟让日本特务梅机关帮他从香港往外捞人,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日本人。


他实际上是看透了人,看穿了人之本性。


抗日之战,中日对垒,这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的生存之战。但具体到前后方的具体行为人,却是千奇百怪、各怀心机。


不见得上了战场的日本兵就一定真的憎恨中国人,至少中国共产党八路军那边就有从日兵阵营逃过来的统战成功者,因为有些人是被强征入伍的,并非出于本意;也不见得日本国内的人士就一定不支持战争,大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的选择,取决于人性的本源与他所居处的位置。


于上海而言,梅机关已经把这块地盘经营得七七八八了。“76号”自己扎堆斗个不休,军统特工在针对中储券的杀人大战中败下阵来,被迫求和。


可以说,在上海的日本特务机关已经无所事事、闲极无聊。杜月笙趁此机会,让他们去抢困于香港的各界名流,这才叫“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好的事”。既可以抢功,又可以给正冲向香港的竞争特务机关添添堵。


上海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在上海的军统组织被日本人连窝端了,特工最高负责人陈恭澍被逮。


据陈恭澍本人事后回忆,他在午夜前往联络站时,忽然看到联络站有灯光一闪而灭。当时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会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吧?一边想一边去了,一敲门,没想到正和开门的日本特务撞了个脸对脸。


当时,陈恭澍于午夜的上海长街上搏命狂奔,两个日本特务在后面穷追不舍,终于把他追上,当场生擒。


捉回来之后,陈恭澍还想假装路过的百姓,但先前被捕的特工供出他是军统驻上海最高负责人。日本人闻言,当时就疯掉了,立即搬出珍藏的清酒,狂饮之后,醉醺醺地对陈恭澍说:“走起!”


走就走。落入敌手,陈恭澍下了决心:“任你刑讯逼供,老子有死而已,决不招供。”


他大义凛然地跟着日本人走,到了机场,被日本人拉上了飞机。


飞机降落之后,陈恭澍下了飞机一看,差点没昏过去:被弄到日本来了,这下好了,想逃都没指望了。


特务们带着陈恭澍在日本到处乱跑,见到日本政要就介绍:“这位是中国军统在上海的最高负责人陈先生,大大的厉害。”


所有的政要一起向陈恭澍弯腰大鞠躬,口称:“请多关照,拜托了。”


陈恭澍听了直翻白眼,无言以对。


然后,日本人带他去了箱根温泉,让他和日本女人一起洗澡。陈恭澍大义凛然:“休想用美人计勾引我。”


是否和日本女人一起洗了温泉,这事陈恭澍机智地回避了。但他自述,从日本回来后,日本特务们就冲他狠命鞠躬:“陈先生,上海这面的工作,拜托了。”


当时,陈恭澍就急了:“有没有搞错?我没有变节投降,凭什么让我替你们主持工作?”


“你不主持谁主持?”日本特务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在这里,你的特工水平最高,当然由你来主持。”


陈恭澍说:“陈某才疏学浅……”


日本人道:“听说过宋子良乌龙案吗?”


陈恭澍说:“当然听说过,你们日本特工被一个假的宋子良玩到吐血。”


日本人说:“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特工的正常水平。如何提升日本特工的能力,就全靠你了。”


陈恭澍满怀郁闷地走进日本人为他准备的办公室,瞪眼一看,差点没惊得昏过去。


日本特务机关里坐满了被俘的重庆特工,都苦着一张脸。原来,日本人这边缺人手缺到了已经失去理性的程度,逮到水平高的重庆特工,劝降都顾不上,直接塞进来强迫干活。


从此,陈恭澍就带着他的老部下们在日本特务机关工作。


所有为日本人工作的前重庆特工都在千方百计联系重庆,要求默认自己打入了敌人心脏。重庆那边的承认原则是,谁有门路,谁关系硬,就承认谁。陈恭澍是戴笠最赏识的人,所以很容易被重庆列为深入敌巢的好同志。至于没关系、没门路的小特工,不投降就会被日本人处决,投降就会被军统处决,总之,没活路。


这就是人类社会永恒而残忍的法则,处于利益核心边缘的人永远不会有机会。


杜月笙洞穿这一法则,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梅机关拒绝。


事实确实如此。






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尽管获得了日本特务梅机关的帮助,但战火之中的大抢救仍然艰难无比。


杜月笙坦承这是他人生中最艰苦的战役。


当初和戴笠一起开抢救名单时,杜月笙咬牙说道:“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戴笠一句话也没说,理所当然地认可了这条规则。


说不考虑,那是假话。真正让杜月笙痛苦的是,香港不是上海,上海有个万墨林顶雷,凡属倒霉的事都推给他。但在香港,能指挥青洪两帮的,只有杜家人。如果杜家人先走,那就谁也抢不出来了。


所以,杜月笙专门给家中拍了个电报:金三哥和陶先生一日逃不出香港,杜门中人包括太太和少爷在内一个也不许离开。


这就是说,姚玉兰惨了。


徐采丞赶赴上海,通过梅机关的运作,弄来一条船,还借到一架日本军用飞机,然后飞到香港,挨个通知撤离。飞机上当然有姚玉兰的位子,但姚玉兰惨笑着说:“我这边人多着呢,走不了。何况杜先生有打招呼,譬如说陶希圣不曾脱险,我不能走。”


姚玉兰死守香港,她的家就成了东躲西藏的杜门中人的联络中心。杨虎的太太陈华看不过去她一个弱女子留守香港,于是冒着危险留了下来,两个女人同进共退。当时,姚玉兰非常感动,对陈华说:“从今以后,咱们俩命运相连,但愿你跟着我能够死得不冤。”


说完这一番悲壮、凄凉的话后,两人开始考虑逃亡计划:怎么个逃法呢?


走起!


怎么个走法?


从香港走出来,“呼哧呼哧”走到深圳,再从深圳走出来,沿东江“吭哧吭哧”走到韶关,到了韶关继续走,可以走到桂林,也可以走到河源。


要走多久?


不走就是个死,你掂量着办吧。


路途遥远,全靠步行,没有吃喝,这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沿途关卡重重,一旦被日本兵抓住,有死无生。更兼敌伪军队,强梁出没,土匪无形,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得过去,完全是未知之数。


未知之数也得走。按计划,先派了杜月笙的弟子陆增福,提着脑壳前头探路,看到底能不能走过去。陆增福素有“飞毛腿”之称,这门绝技从未得机会施展,这次终于用上了。他“呼哧呼哧”地走了一遭,平安抵达惠阳,立即拍了封超长的电报,指点后面的人马。


第二批是杜门两员大将顾嘉棠与芮庆荣,此二人文能识字、武能杀人,他们已经不是探路,应该是联络沿途黑道人士。


连续两路人马平安逃出,困在香港的诸人大为振奋,立即结伴出发。


说到走,实际上连香港都走不出来,一出门,四处都是疯狂抢劫的人群。幸亏抢劫者中有青帮弟子竟然认出了杨虎的妻子陈华,却不认得姚玉兰。


陈华和姚玉兰不仅让青帮弟子帮她们弄到了日本人颁发的回乡证,还有张奇怪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心胃气痛散。”


这些人就拿着这么张纸条,从香港走出来,沿途遇到土匪强盗,只要把纸条一亮,对方立即抱拳而退。估计这是江湖道上相互联络的暗号。


各路人马,人手一张纸条,走出了沦陷区。






有钱有闲,也会惹祸



杜月笙应该是跟金廷荪的关系闹僵了。虽然双方谁也没做过任何解释,但这应该是真的。


从一开始,杜月笙就把抢救金廷荪当成最重要的工作,但金廷荪根本不领这个情。当然,走出香港还需要听从杜门中人的安排,但金廷荪走到河源,杜月笙的人就在救济站等着他,可是金廷荪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从此,金廷荪就神秘地消失了。直到抗战胜利后,杜月笙才发现,金廷荪就躲在宁波,自己开了家杂货铺,平静度日。


很明显,金廷荪生了杜月笙的气,但为什么呢?猜测起来,应该是杜月笙担心金廷荪当汉奸,说的话被金廷荪听到了,这让金廷荪非常悲愤。


另有一位汤漪汤老爷子,是段祺瑞时代的政府要员,因为怕他被日本人强行利用,杜月笙把他抢到了香港。岂料香港一日之间沦陷,61岁的汤老头被迫在暮年万里跋涉,抵达重庆,到了地方,说了句:“哎呀妈啊,累死老夫了。”往地下一坐,就真的死了。


当时,杜月笙哭成了泪人,因为在香港时,他和汤老头最谈得来。老汤经历了无数风雨,指点杜月笙不知多少次。如今,师友溘然长逝,杜月笙自然悲痛万分。


厚殓了汤漪之后,杜月笙派人去北平找到汤漪的家人,将他们一路护送到了重庆,由他照料供养。


这边正手忙脚乱安置万里逃亡而来的难民诸友,上海忽然报急。


日军突入租界,租界的英法士兵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后就缴出枪械,乖顺如绵羊,被日本人押入俘虏营。


《申报》记者赵君豪是杜月笙的学生。自打上海沦陷以来,他就在租界继续写稿,宣传抗日,打击汪伪。这天,他正在报社奋笔疾书,突然工友跑来告诉他:“不好了,君豪,你快跑,日本兵已经占领了报社,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


赵君豪怒火中烧,将笔往地上一扔,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头可断,血可流……跑也要从前门跑,决不像老鼠一样从后门逃掉。”


于是,赵君豪大踏步地走到前门,看到门两侧各有一名日本兵持枪而立。见他要出门,两名日本兵恶作剧,故意把两柄刺刀交叉,要出门就必须从刺刀底下钻过去。还没等他钻,远处一群特务气势汹汹而来,分明是来抓他的。


万般无奈之下,赵君豪含着眼泪,从日本兵的刺刀下钻过,然后撒腿跑开。


可是,整个上海都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能够逃到哪里去呢?


赵君豪走投无路,跑进一家西餐馆,失神坐下。侍者过来问:“先生要吃点什么?”


“牛排,要三分熟。”赵君豪机械地回答。


“拜托,三分熟,那还是块生肉。”侍者道。


“哦,那就五分熟好了。”赵君豪道。


“五分熟?没有牛排,只有蛋炒饭。”侍者冷冰冰地说。


“没牛排你还说这么多?那就来蛋炒饭。”赵君豪愤然道。


蛋炒饭上来,赵君豪根本吃不下,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过了很久,他突然醒过神来:我应该去恒社看看,那里的兄弟肯定会帮助我逃走的。


于是,赵君豪匆匆去了恒社。恒社弟子正在忙着大举逃亡,见到他就说:“君豪快来,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这样,赵君豪跟着恒社弟子逃到了重庆,向老师杜月笙哭诉。杜月笙铁青着脸,听完后说:“给君豪来一碗蛋炒饭。”


然后,杜月笙吩咐身边的人:“以我的名义,每天拍一封电报,让吴开先立即撤出来。如果他落在日本人手中,必死无疑。”


但已经迟了,杜月笙的得意弟子之一、上海地下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在上海已经被捕。


被捕的人不止吴开先,还包括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秘密联络员王先青,以及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实际上,这在上海特工战史上又称为“驻沪大员一网打尽”,全被日本人连窝端了。


吴开先被捕,要怪就怪他老是乱发奖金。有个门卫沈守良替吴开先管理杂务,吴开先有事没事,就给沈守良发点奖金。沈守良钱太多花不掉,就天天出去玩,不料被特务发现,逮到他好一顿暴打,打得沈守良精神错乱,供出了吴开先的秘密藏身之处。


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被捕,说起来更是气人。蒋伯诚的爱妻杜丽云美貌如花、风情万种,以前是个平剧(京剧)演员。她最怕寂寞,一定要和闺蜜热热闹闹逛街买包包才开心。蒋伯诚再三跟她说:“你不要往外跑了,太危险,被特务发现,会连命也丢掉的。”


杜丽云道:“不要紧,我就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杜丽云出了门,哪儿人多往哪儿去,看朋友,疯狂购物,听戏,看电影,发现男人对自己的回头率猛增,顿时大为欢喜。回家路上,发现很多帅哥跟着自己,不时冲自己挤眉弄眼吹口哨,杜丽云更加开心。


到了家门口,后面的帅哥们突然拔出手枪,冲上前先行把她给控制住。其余的帅哥冲进门去,少顷,都诧异地踱出来,对她说:“杜丽云,怪不得你老公不打断你的腿,还让你跑出来,原来……”


原来,鼎鼎大名的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前段时间突然中风,瘫痪在床,不能动弹。


他不瘫痪,杜丽云还真不敢出门乱跑。正因为他爬不起来,才让杜丽云跑出家门,把特务给招来了。


招来是招来了,但特务也愁得不行,拿这个瘫痪者怎么办呢?拉去宪兵队用刑?算了,就别抬个瘫子到处跑了,原地监视吧。


不久,与蒋伯诚单线联系的秘密联络员王先青来跟他接头时,被一群特务拿枪口抵住,也给抓住了。


接下来是万墨林。


万墨林在半夜里和老婆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气氛不对,睁开眼,只见床前气势汹汹地站了一大排日本兵。见万墨林睁开眼,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喝道:“你的,睡女人的不要,良民证的有?”


“有!”万墨林神态自若,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递给日本兵。


日本兵接过,撕得粉碎,再向万墨林一伸手:“你的,特别通行证的有?”


万墨林当时就傻了,说:“不是,你刚把我的特别通行证给撕了……”


日本兵道:“特别通行证的没有,孬民的干活,抓起来的有。”


于是,万墨林也被抓走了。这是他二进宫了,替杜月笙做个管家,代价好沉重。


外边,就剩下一个徐采丞了。他开始四处奔走营救。


这时候,杜月笙拍来电报。






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



杜月笙拍电报的这台发报机已经被日本人破获,在场的日本人收到电文,还真给徐采丞送去了。


电报上,杜月笙指点徐采丞,要救吴开先、蒋伯诚、王先青、万墨林4人易如反掌,只要让那些刚刚从香港被抢回上海的怪人出面,即可化繁为简。


如前所述,从香港抢回到上海的那拨人原本就是段祺瑞时代的安福系要人。当初戴笠之所以命杜月笙把这些人从华北抢到香港,就是因为他们与日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时都有可能当汉奸。必须把他们抢到香港,每天一锅鱼翅养起来,才能避免他们给抗战添乱。


这拨人在香港吃了杜月笙几年,现在杜月笙要盘活这笔闲置资产,让他们去捞人。


那么,现在这拨人在上海跑来跑去,日本人就不逼他们当汉奸了吗?


不逼了,汉奸的席位已经满员了。前者“76号”胡兰成恶斗李士群,就是因为汉奸数量严重超标,诚如李士群所言,汉奸这么多,不斗行吗?


前者如张啸林,名气那么大,赫赫有名的“上海三大亨”之一,都没机会在汪伪政府这边捞到个席位,更遑论这些段祺瑞时代的过气人物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所谓世易时移,当初那些最具汉奸潜质的人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汉奸价值,可以跑出来撒欢了。


于是,老外交部部长颜惠庆出马,去找日本人协商:“说吧,要多少钱才放人?别犟了,什么中日战争,说起来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到底收不收钱?不收我们可换人了……”


吴开先获释后,记述他被捞出来的过程,这样写道:


(民国)31年(1942年)三月十八日晚间,予突被捕,直至十月十一日经徐采丞先生之多方设法,始得恢复自由。徐采丞先生处已电积尺余,均为月笙先生探询情形,拨款营救,并嘱接济家属之电。采丞先生奉命唯诺,为予奔走达数月之久。一面请颜惠庆先生出面说情,一面向日方军政人员致送厚礼,并对看守狱卒以至承审人员,予以厚赂,闻月笙先生个人,耗费在百万元以上。


吴开先写了这么一大段文字,是为了感谢杜月笙的营救、缅怀牢狱斗争的岁月吗?


非也!这实际上是吴开先的辩白书。


话说吴开先获释,引发了他的同乡发小、小学同学、大学同学、“杜月笙三大优秀弟子”之一的吴绍澍的愤怒。


吴绍澍质问道:“吴开先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走,如果他没有屈膝投降,没有叛变投敌,日本人会放了他?难道日本帝国主义不是食人恶魔,而是万家生佛不成?”


“还有那个杜月笙,谁不知道他把怀孕舞女种了荷花?把自己老婆的情夫蒸熟了吃掉?这个大流氓,他的管家两次被日本人抓走,都平安无事地放回,而上海的地下工作一次次遭到人为破坏,无数志士遭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屠刀杀害。人民群众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杜月笙和他那双手染满志士鲜血的罪恶管家都起了什么坏作用?”


吴绍澍为什么要跟吴开先过不去呢?


这里面其实有个秘密。据胡兰成回忆,“76号”李士群实际上从来不抓军统的人,只抓团系的人,也就是蒋经国的人,就是吴绍澍的人。所以,军统特务才能够在上海大开杀戒,而团系吴绍澍却毫无进展。


也就是说,当时的特工战,双方都是有选择地抓人、杀人,吴开先和杜月笙是与汪伪心照不宣、有默契的一方,吴绍澍却是吃大亏的一方。所以,吴绍澍恨死了老同学吴开先,连带着恨死了杜月笙。


这也种下了此后蒋经国上海打老虎,为团系报仇,又一次抓捕万墨林的后续事件。


群议汹汹,风雨欲来。


参政会中,有人提出对吴开先进行公开审讯,究其叛变通敌之罪。


当时,蒋介石坐困愁城。他不能说公众对吴开先的质疑没有道理,吴绍澍所运用的是永恒正确的政治逻辑,但政治并非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蒋介石终究不能违背绝对正确的政治原则。吴开先虽未被究责,但也被迫淡出政治中心。


吴开先哭诉说:“予居重庆凡三年,一无工作。月笙先生知予素无积蓄,时予资助,每一晤及,辄询问起居,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吴开先搞地下工作搞到最后,侥幸生还,却连饭都没得吃的原因。这辰光,不管是那年月还是此后的未来,但凡人类社会的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相冲突,此类事件就会重复发生。






升官自有升官的道理



1942年10月,杜月笙响应蒋介石开发大西北的号召,出了趟远门。


这次出行,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杜月笙所到之处,万众追捧。这种人生的崇高成就,弥补了他少年时代被人无视的巨大心理失落感。


在成都,有个从民国初年就在上海担任水师统领的120岁的老先生,听说杜月笙来了,不顾年纪老迈,赶了150里的山路,见到杜月笙,就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大声喊道:“月笙,月笙,你我20年不见面了啊!”


20年前,这老头100岁,而当时杜月笙正二十七八岁,率“小八股党”崛起上海滩,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到了临潼,当地袍哥以红灯相送。如果杜月笙接了这灯,就是袍哥的人。只要在袍哥的地盘上,所到之处随意吃喝;袍哥的人到了他的地盘,也要享受同等待遇。


杜月笙没有接这盏灯,理由不详。此时他是蒋介石面前的红人,远非袍哥这种江湖势力所敢问津,所以这盏灯不接也就不接了,袍哥是不敢吭气的。


杜月笙还见到了一个女袍哥,美丽而又矫健,身手不凡,纵马如飞,枪法如神。她手下的兄弟各持长枪短炮,霸占着一条鸦片贩运通道。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在南郑,杜月笙终于又遇到个老朋友——祝绍周。


祝绍周,清党年间驻上海第22军的参谋,当时他是上海滩头唯一不把嚣张的陈群放在眼里的人。此人是当时少见的智慧之士,现在,他已经官任川陕鄂边区警备副总司令。


祝绍周给了杜月笙一个含而不露的指点,带杜月笙参观西北特产标本,矿石、木材、药材、农产品等。看了这东西,杜月笙这才醒过神来,感觉这个考察大西北,就是应该寻访各地风情特产,而不是看女袍哥听小曲。如果不是祝绍周点拨他一下,等他回去见到蒋介石,铁定会挨骂的。


实际上,等杜月笙回重庆,去见蒋介石,就在门外遇到了祝绍周。祝绍周正被蒋介石任命为陕西省主席。蒋介石之所以任命他而非别人,就是因祝绍周是当时少见的有脑子的人。杜月笙这一趟西北之行,见到的无一不是酒囊饭袋、混吃等死之辈,唯有祝绍周能专心研究当地物产,考虑发展经济。如果他不升官,那就没了天理!


到了西安,胡宗南给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围着他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杜月笙被这怪事吓坏了,仔细一问才知道,14年前,陕西大旱,杜月笙在上海发起赈灾捐款,买了大批粮食运来,无数生民获救。他自己把这事给忘了,但陕西父老却铭记终生。


杜月笙就待在西安,死活不挪窝了。重庆那边有大事等他回去,他坚决不肯走,他要尽情享受西安人民对他的深情厚意。顾嘉棠无奈,只好让姚玉兰来西安催他,结果他把姚玉兰也留在了西安,让老婆看看他多么受人欢迎。


他一直待到第二年的元月中旬,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重庆。


重庆有新的麻烦等着他:西北寒冷,但连年战事,百孔千疮,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光着脚板,于寒风中瑟瑟颤抖。杜月笙的任务是,能不能在绝无办法的现实中,想办法给大家弄件棉衣穿。


杜月笙的办法是:去找日本人买!






与虎谋皮需要智慧



1943年,杜月笙56岁,居重庆。


话说自打抗日战争开局,生产停滞,战略物资的争夺成为双方战场上的重中之重。在日占区,日本兵疯狂掠夺,但凡一口锅、一片铁、一条布,都在征收之列。


之前张啸林被杀就是因为他犯了军战大忌,替日本人囤积战略物资。这是一条死线,纵然有戴笠的免死令在身也没用,只要跨过这条线,杀掉没商量。


对于杜月笙的建议,蒋介石的答复是:只允许用钞票买。你需要多少钞票,我这里开动印钞机给你印。以物易物,就是资敌。


可是,日本人也不傻,拿比黄金还短缺的战略物资换你临时加印出来的钞票纸,他们会干吗?


只要日本人不是脑残,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初是仍然在上海潜伏的徐采丞提出来的,杜月笙认为毫无可行性。他对徐采丞说:“采丞兄要不是热昏了,就是白日做梦!想想看,怎样能办得到这种事体?”


徐采丞的回答是:“没问题!”


杜月笙说:“委员长说不能以物易物。”


徐采丞道:“那咱们就拿他们最想要的,跟他们换。”


杜月笙说:“日本人想要什么?”


徐采丞道:“你!”


杜月笙说:“啥子?”


正是这样,当时上海的三大日本特务机关梅、兰、竹都感觉战争再这么拖下去,日本非死不可,必须谋求与蒋介石和谈,然后利用中国的战略资源,以待来日之转圜。


而要想与蒋氏和谈,必期望于“中国的头山满”——杜月笙!


所以,日本的三大特务机关都绞尽脑汁想和杜月笙拉上关系。如果徐采丞以此为诱饵,再利用三大机关钩心斗角的内部矛盾,此事八成有戏。


杜月笙终于动了心:“要不,咱们试试?”


徐采丞立即行动起来,周旋于三大特务机关之间,每天吃吃喝喝,连蒙带唬,终于诱得竹机关怕另外两家占了功,抢先答应了徐采丞。


竹机关决定,这一次皇军先吃点亏,出售6000件棉纱给杜月笙。再发第二批棉纱3000件,两批一共9000件。当然,杜月笙会把这些棉纱卖给中国军方,让中国士兵穿得暖暖的,杀日本兵更有劲儿。可这跟自己有个卵蛋关系?只要自己能和杜月笙拉上关系,日本兵全死光也不要紧。


戴笠对此事惊异而亢奋,跑来跟杜月笙仔细敲定棉纱运输线路。日本人那边好说,竹机关神通广大,答应派日本宪兵,先行把货物运送到两军交隔的安徽界首地区。谁敢碰皇军卖给中国军队的货,皇军就会跟你拼老命。


麻烦的是货物进了中国军队这边,中国军队的抗日热情高涨,见到从敌伪区运来的货物,不抢光了才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月笙派了杨管北、徐子为,去界首接货。


1943年年底,一共9000件棉纱,先后从上海出发,经铁路运至商丘。卸车后,改装一辆辆日本军用卡车,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保护,运送至亳州地带。再往前,是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荒原。此地就是中日占区的分隔线,过了这条线,这些日本兵就回不去了。


所以,运货车一到地点,指挥官立即下令卸车。日本兵忙不迭地把货物往车下一推,然后开车往回狂逃。在逃回的路上,日本兵还嘀咕呢:不对吧,咱们冒死给中国军队运送战略物资,还要快跑,防止被他们干掉,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傻过头?


于是,日本兵带着疑惑逃了。


正前方出现一排人影,个个推着辆架子车。推车的应该是杨管北雇来的农民工,而跟随这支架子车队的,还有许多彪形大汉,各配短枪。大汉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眼神明亮的漂亮女子。女子左右手各执短枪,极为拉风、有范儿。


这个女子是洪门首领明德的大太太。


因为这一带地处三不管,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都不敢接近,就成了土匪出没的天堂。杜月笙敦请洪门首领明德出马护送,但明德跟前面提到的蒋伯诚一样,突然中风瘫痪了,只好让自己的大太太出马。


有明德大太太双枪护卫,杨管北胆气大壮,朝着被日本兵推下车的货物冲去。


忽见货物之中竟然有人影晃动,当时杨管北大惊失色,“通”一声就趴地上了,双手抱头大喊救命。


明德太太一脚踹开轿子,手持双枪冲过来,朝着货物堆中的人影大喝:“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不要开枪!别开枪!”货物堆里站起来一个高举双手的人来,说,“我投降!”


杨管北抬头细看,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爹?不会是你吧?”


原来,杨管北的父亲长期在沦陷区日日夜夜思念儿子,得知了这起交易,就冒险拿自己当货物,要求日本人一块儿把他运来,心存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看看儿子。运到这里后,日本兵把杨老爹连同货物一块儿踹下了车。


杨老爹跌下车,被压在货物底下,好不容易爬出来,睁眼看到宝贝儿子,当时眼泪“哗哗”直流。


父子相见,长歌当哭。哭罢,杨管北兴冲冲地率架子车出发,向洛阳方向行进。到了洛阳,见到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


蒋鼎文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管北道:“我正在……正在……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正做的事,说3天3夜也说不清,你听3天3夜也听不懂。”


蒋鼎文说:“说不清就算了,你赶紧走吧。日本人发动了豫中大战,用不了几天,洛阳就会沦陷,怕你走慢了被日本人杀掉。”


“日本杀……唉,这个。”


在洛阳失守前,杨管北把第一批货6000件运到了西安。但第二批货的3000件却因为豫中大战,已经不能再走原来的路线,被困在了洛阳与界首之间。


谁能把这3000件货运回来?


杜月笙点了恒社排名前10的朱品三,却不想,朱品三此一去几历生死,徐子为更差点被土匪煮熟吃掉。其过程之惊险,无法诉诸语言文字。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恒社弟子朱品三,杜月笙以为其人必有造就,一直让他负责红十字会的工作。当杜月笙点将让他赴浙西前线时,正赶上朱品三的妻子怀孕,老母卧病在床。但朱品三对杜月笙只字未提,就立即出发了。


临出发前,朱品三、徐子为与杜月笙辞行。杜月笙告诉他们:“你们两个,这次任务比较轻松,绕淳安,走场口,这里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是我的哥们儿,我已经打过了招呼。”


于是,徐子为和朱品三两人先行到达上饶。徐子为去接货,朱品三在淳安租房子招员工,办公司,等货运过来。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足足4个月零12天,货物迟迟不到,朱品三的妻子临盆,母亲病逝。朱品三被困淳安,徒唤奈何,只能独自默默垂泪。


等到了过年,才有消息传来,让朱品三去场口以北的三不管地区接货。朱品三立即率员工坐船出发,途中遭遇大风雪,船板湿滑,朱品三一不小心,从上舱摔到船体,摔得一身骨头伤。可是人在江心,连求医都没得法子。


更惊恐的是,他们的小船困在江心,远远望去,就是富阳城中日本军队的炮口。任何时候日本人一炮轰来,朱品三就变成“零碎三”了。但从大年初七困到初八,只见日本兵困惑地向这只怪船张望,却始终没有开炮。


后来,戴笠发现朱品三失踪,派人寻找,一个姓周的哨长带部下找来,把朱品三从困境中救出。


朱品三万分感动,道:“周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救命大恩。”


此后,朱品三一直在江边苦等,等了整整5天,才等到徐子为派来一个人愉快地通知他:“货要两天之后才到,莫要急。”


朱品三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货的影子。继续等,等到第三天,朱品三原本摔了一身伤,行走不便,惶急之下,又摔了一个跟头,已是摔得半死不活了。


半死不活也得等。这时候的朱品三已经不再相信他这辈子还能够见到货了。可是,等到1944年1月23日——足足等了16天,他无意中往江边一看:徐子为押着第一批货1000件,终于到了。


朱品三兴奋地开船前行,前方到站大源。由此向前,与日占区相距咫尺,原本没有驻军,但第三战区为了保护这批棉纱,派了几路人马来。守站的国军士兵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老朱,你家货到了?”


朱品三道:“托兄弟的福,货到了。”


士兵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上峰有命,你的货禁止通行。”


朱品三道:“哪有这种事?顾司令长官允许放行的,而且你们派到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棉纱……明白了。”


朱品三无奈掏出6000元钱,说:“兄弟,你不认识我,这个总认识吧?”


士兵接过钱,顿时眉开眼笑,立即放行。


下一站,陈家埠。同样是派来保护棉纱的,士兵见了货,立即翻脸,不许通行。等到朱品三塞过钱去,才获得允许过关。


第三关,洋浦口。


洋浦口的守兵却是朱品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江心中救出来的周哨长。当时,朱品三热情地向周哨长打招呼:“老周,救命之恩,不敢忘怀……咦,你干吗板着一张脸?”


周哨子脸黑如锅底,舌绽如春雷,大喝一声:“前面的人,上峰有令,你这货物统统没收。”


朱品三当时就惊呆了:“老周,你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你刚刚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厉声呵斥道:“少套近乎,鬼才救过你,马上给我把货卸下来。”


惨了,财帛动人心。前两天刚刚救过朱品三性命的周哨长,此时却起了贪心,要把这批货全部抢走。


周哨长突然变脸,要怪就怪这批货太值钱了,价值万亿,所以他宁肯抹掉自己救朱品三性命之恩,也要夺走这批货。


朱品三茫然失措。


朱品三这辈子跟在杜月笙身边,忘恩负义的事见多了,但像周哨长这般,前面刚刚救了你的命,后脚看到财货,顿时连自己救对方一命之恩都不认了。这事还是朱品三生平头一次遇到。


再细想想整个过程,侵略中国的日本兵为了把这批货送来,那可是冒了巨大的风险。而这边的国军士兵为了抢这批货,也不顾一切。这种极端反常的事,搁在当时那个极端反常的时代,其实也正常。


日本人那边急疯了,国军士兵这边穷疯了,大家都疯了。朱品三深切地意识到,要想解决这桩疯狂的买卖,不玩点疯狂的节目,是完不成任务的。


于是,朱品三侧转身,悄悄地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招呼周哨长:“周兄,不管你是否承认你救过我的命,但眼下的事,周兄所为何来,我心里是明白的。这样吧,周兄不妨上船来,我们商量一下,我保证让周兄满意。”


周哨长有些犹豫,朱品三诚恳道:“周兄,你可是救过我的命。”


听明白了朱品三的意思,绝不会有恶意,于是周哨长纵身一跳,上船来。朱品三上前,热情地拉着周哨长的手,说:“周兄,你看这个。”


周哨长定睛一看,只见朱品三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支短枪抵在他的胸前。刚刚一怔,后面又有两支枪口,同时顶住了他的脊背。


只听朱品三厉声呵斥道:“姓周的,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你从江心日本人的炮口下把我给救出来的?”


周哨长大惊失色,眨了眨眼,回答道:“是,是,是。”


朱品三说:“是不是你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道:“就是,就是。”


朱品三说:“没听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吗?岂有救命救到一半,就翻脸不认账的?”


“这个……”周哨长被弄糊涂了,“朱兄,你什么意思?”


朱品三道:“你必须把我的命继续救下去。”


周哨长说:“怎么救?”


朱品三道:“让你的人放行,不然就打死你。”


“这个……”周哨长气得咬牙切齿,感觉眼前这事处处不对头,可又不能仔细地想,一想大脑就会神经错乱,太荒谬了。周哨长翕动着嘴唇,不得不下令,“兄弟们,放行!”


守卡士兵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奉命放船过去。


朱品三再往前,还有周哨长的几道卡。朱品三就用枪顶住他,仍然逼迫他传令放船。


就这样,朱品三连闯三关,等到脱离了周哨长的势力范围,朱品三开始跟他谈判。


朱品三说:“姓周的,你没救过我,知道不?”


周哨长道:“知道,知道。”


朱品三说:“你也没有拦船,不让放行,知道不?”


周哨长道:“那是,咱是爱国军人,咋能干这事?”


朱品三说:“既然你没有拦截货物,那么我老朱可曾有绑架你?”


周哨长道:“那肯定没有,有那个必要吗?”


朱品三这才把枪收起来,笑道:“周哨长,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可要是我们之间有了麻烦,那你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晓得啊?”


周哨长说:“晓得,晓得。我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劳苦功高啊。还望朱兄在前面来迎接你的俞主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朱品三道:“你放心,见到俞主任,我会替你表功的。”


与周哨长告别后,朱品三继续前行,遇到了不可思议的奇人。






步步难行步步难



朱品三押货行进,前方就是场口。


一名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率领一整队威武的军人,在前面迎接:“哈哈,朱兄远来辛苦,我是顾司令长官的行辕主任,小姓俞,在此恭候。”


朱品三长松了一口气,顾祝同总算是派了位大员来,终于安全了。于是上岸,与俞主任热情握手,表示感谢之意。


寒暄过后,就听俞主任笑道:在下给朱兄备有薄酒一杯,请朱兄歇息一下,暖暖身子再走。


朱品三道:“实告俞主任,这批货已经是一迟再迟,戴先生和杜先生都已经是急不可耐,望眼欲穿。朱某不敢停留,待他日相会,朱某一定做东,以酬俞主任护送之情。”


俞主任笑道:“也无不可,那就把过路的20%捐税缴了吧,朱兄就可以过去了。”


“啥?”朱品三大惊失色,“俞主任,你可是顾司令长官派来的。”


俞主任笑道:“纳税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就算是亲爹派来的,这捐税,该缴咱们也得缴,是不是?”


朱品三说:“俞主任,这可是戴笠戴先生要的货。”


俞主任笑道:“戴先生算个卵?别说戴先生,就是蒋委员长来了,这20%的捐税也不能少一文。”


完了,碰到这么个阴狠的俞主任,什么顾祝同、戴笠、蒋委员长,统统不买账,算是倒霉到家了。原以为这俞主任文质彬彬,不像周哨长那般厚脸皮,想不到这人更狠,张嘴就是20%。


20%是个什么概念?当时战略物资奇缺,已经炒成天价。朱品三押送的这批货,价值百亿法币,是杜月笙抽光了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4家大行的所有现金才完成这起交易。俞主任张口就是20%,那就是20个亿。20个亿,能把他给活埋了,他真敢要。


意识到俞主任这辈子没见过钱,对20亿没有概念,朱品三定了定神,开始慢慢做俞主任的工作。听他解释说,20亿的现钞体积比他现在押运的货物量还要大,俞主任明显惊呆了。


俞主任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朱兄,你如此诚恳,我也卖你个人情吧,这20%的捐税,我给你全免了。”


朱品三大喜:“谢谢俞主任,谢谢俞兄。”


俞主任道:“但是,为了表示贵我双方的真诚友谊,你们按照货值抽2%,作为贵公司捐助我们的军饷吧。”


朱品三差点没气死,这个俞主任说话大喘气,2%也是两个亿,纸钞垒起来还是比现在的货物量多。


朱品三没法变出两个亿的现款,缴不起这笔钱。俞主任坚守原则丝毫不肯做出妥协,不交钱就不许走。结果,朱品三被困于场口,一天一夜动弹不得。






天下第一智识之士



到了第二天晚上,忽然有个人步行而来,看到货船就问:“请问这是杜月笙先生的货船吗?”


朱品三问:“阁下是哪位?”


暮光之中,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小姓杨,杨志雄,是杜先生的朋友。”


杜先生的朋友?朱品三心里嘀咕,杜先生的朋友,何啻成千上万,可从未听说过杨志雄这号人物。


朱品三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当时智商最高的人——杨志雄——过去状元公张謇门下弟子,毕业于吴淞商船学校,后来成为这所学校的校长。


前面说过,政要人物如宋子文,黑商人物如杜月笙,只要遇到麻烦,就会去找杨志雄,让杨志雄替他们解决。抗战初期的航空公债,就是杨志雄帮宋子文谋划的。杜月笙从黑道大亨晋升为国政要人,每一步都由杨志雄指点。但杨志雄智商太高,善于化繁为简,迎刃开解,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什么冲突悬念,所以此人反倒不为人知。


场口运货,是杨志雄唯一一次有记载的出手。简单地说,他来了,朱品三这边的问题就等于彻底解决了。


当然,朱品三并不知道杨志雄的经历,憨憨地问道:“杨兄从哪里来?”


杨志雄回答:“从上海来,正要去重庆。喂,你这批货,是杜月笙苦等急盼的重要战略物资,你为何停留在此,不快点走呢?”


“走?我走不了啊!”朱品三差点急哭了,就对这个陌生的杨志雄把俞主任刁难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志雄听了,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没关系,到明天早晨,俞主任就会带着他的部下,离开这里。你一文钱不用缴,就可以走了。”


朱品三说:“你怎么知道俞主任他们明天会走?”


杨志雄只是一笑,却不回答。


次日早晨,朱品三钻出船舱,四下一望,顿时惊呆了,只见岸上白茫茫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俞主任真的带着部下走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朱品三,拼到要吐血。”可杨志雄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看穿人心是智慧



俞主任悄无声息地撤走,让朱品三好生不解,就问杨志雄:“杨先生,你如何知道俞主任他今天会走?”


杨志雄摇头叹息道:“你是杜月笙的学生吧?真不知道小杜是怎么教的你们,教你们点正经东西,长点脑子,会死吗?来来来,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姓俞的会在今天早晨走。”


“这件事情很简单,只要有一点脑子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你先想想,姓俞的是战区司令长官派来的,是来保护你们的货物,不是来敲竹杠的,是不是?所以,这姓俞的收你的钱,是瞒着战区司令长官敲诈而已。”


“如果姓俞的只是敲诈个三五千的小钱,就不会把你们扣在这里,可是他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两个亿,他是对钱没概念,所以才要这么多。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拿到这么多钱,还能再回到战区司令长官那里吗?”


“如果他拿不到这笔钱,就会自己装没事人溜达回去,反正钱他没拿到,你也未必会去找战区司令长官告他的状。告了他,他也不会承认。”


“可如果你真给了他这么大一笔钱,他就不会回去了。而他一次性要这么多的目的,就是想吓住你,拿笔大钱逃走。躲到谁也找他不到的地方,从此做个烟土财主。”


“他就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撞撞大运而已。结果,他等了一天一夜,发现你确实拿不出这笔钱。而且,你肯定会想办法联系重庆那边,而他一定要在你和重庆方面取得联系之前走掉。表示他根本不在现场,根本没有敲诈你。”


“你和重庆取得联系,有两天时间就够了。所以我知道,两天一到,他自己就会悄悄走人,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情形一样。”


“我的天!”朱品三听呆了,“杨先生,你果然是杜先生的朋友,料事如神啊。我这趟押运磕磕碰碰,险象环生,就是缺你这种智慧啊。”


杨志雄轻松一笑:“慢慢来,你要学的东西,可不止这一星半点。”


说罢,他背着一只小包袱,步行上路。


“杨先生……”朱品三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心说:急什么,我还要继续押货,等到了重庆,再当面向这位神奇的杨先生请教也不迟。


可是,后来朱品三回到重庆,却再也没见过杨志雄。这就让他失去了向这位当世智者请教的机会。






英雄垂暮被勒索



智商高到怕人的杨志雄走了,朱品三押货继续前行,终于抵达淳安。


这时候,杜月笙直接找军政部磋商,就在淳安设置办事处。军政部派人在淳安接货,将货物转运到被服厂。


到此,朱品三出重庆,跨过年关,行程过万,历时165天,终于完成任务。


杜月笙在重庆闻知,立即举行酒会,与戴笠愉快畅饮。正饮时,朱品三火速从淳安发来急电:“不得了了,老伙计徐子为被淳安旧溪岭绑了肉票了。”


什么?杜月笙失惊之下,差点没把手中的杯子扔掉。他是杜月笙的兄弟,有人敢绑他的票?


杜月笙此时回顾江湖道,忽然感觉天地空荡,心中一片茫然,认识的人无以数计,竟找不出一个能和淳安旧溪岭绑匪拉上关系的。


还得让朱品三来。


3天后,朱品三给杜月笙拍来电报,全文如下:


雨雪紧,逆风狂,三易舟,历惊险,甫抵建,巧可到,急如焚,徒奈何——电文中巧可到的巧字,是指十八日。


当时杜月笙看了电报,烦透了事事不顺的朱品三,嘀咕道:“我读书少,不要让我看这种‘三字经’。”


淳安那边,绑匪很大气地派了人来,开出赎金价码2000万。到底是绑匪,胃口只有前面的俞主任的1%。徐子为的两个朋友冒死上山,与土匪展开了愉快的砍价,当场把赎金砍到600万。


朱品三火速筹款,很快筹到500万。这500万,大致有那么个铺盖卷大小。于是,急忙给土匪送去,到达地点发现,绑匪正在搞活动促销,将赎金降到了480万。


土匪在一个叫百子亭的地方派人收钱,当场清点,证实数目无误,就扛着钱回去了。


然后,朱品三就坐在百子亭冰冷的岩石上,等土匪把徐子为放回来。可是,他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伙挎着短枪的土匪突然冲出来,不由分说把他一顿暴打,赶他离开。朱品三壮起胆,问土匪为何不放人,土匪也不睬他。


又等了一天,土匪终于派人来了,解释说百子亭赶走朱品三之事,绝非土匪本意。土匪都是实在人,真心实意地想把这笔生意做成。但现在的问题是,那480万的赎金,收是收下了,但那是山寨里的公款。要想放人,还得再给小土匪们220万的酒水钱。


毫无办法可想,朱品三再回去筹钱,终于凑足数目,再一次送到百子亭。小土匪们扛着钱走了。


朱品三坐在石头上,回想这一路的押运过程,越想越委屈,情不自禁赋诗一首:


富春江畔遭祸患,百子亭上历辛酸。


难来难去第一遭,谢天谢地庆生还。


诗成,只听黑暗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吗?这里有没有人啊?”


徐子为在被绑22天后,终于活着回来了。他的赎金高达700万法币。


这是杜月笙一生中支付的最大一票赎金。如果杜月笙认真思考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就会悲哀地意识到:


他老了,过气了。江湖道上,新崛起的年轻势力已经不买他的账了,江湖道上的许多年青人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凡事讲究以德服人



杜月笙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过了气。他将这次行程的磕磕碰碰迁怒于朱品三的人品不良,专门拍了电报,召徐子为回重庆,却不理睬朱品三。


朱品三吓坏了,不知道杜老板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哭着不停地拍电报,向杜月笙解释自己的苦楚,母亲去世,妻子临盆,自己都不在身边。如今他历尽了无数次生死,杜月笙却把他晾在淳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封电文发出,杜月笙那边终于有了回音,让朱品三回去。


一路上风尘仆仆,朱品三终于回到了重庆。他走了几近一年,睹物思人,不胜感慨。正要入城,忽然有个恒社弟子跑来说:“朱品三,跟我走,杜先生要见你。”


朱品三急忙跟上,在一幢好大的宅院里见到喝得满脸通红的杜月笙。


只听杜月笙说:“品三,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立刻出发。”


朱品三道:“去哪里?”


杜月笙说:“淳安!”


当时朱品三差点没昏过去:老板,不要这样玩我好格?


难怪杜月笙把朱品三扔在淳安,不让他回来,原来杜月笙自己也正要往淳安一行。


时间是1945年6月25日,57岁的杜月笙带着15名恒社精英、2名军统官员,取路东南。此一行正好18人,朱品三称为“十八罗汉走东南”。


去东南干什么呢?随行人员只有陆京士知道此行是与中美合作所主任梅乐斯会合,目的是接应盟军登陆,配合国军反攻。


日本已经被拖残,玩不动了。该中国人发飙了。


“十八罗汉”先飞芷江后,杜月笙把这些人撂在臭虫横行的小旅店里。他自己带了老将顾嘉棠、叶焯山秘密赶赴贵阳与戴笠会面。


会面后,杜月笙和戴笠各自乘车向机场赶路。行至一半,戴笠的汽车趴窝熄火。


戴笠生气了,下车推着汽车走:“我推,我推推推推,不信推不到机场。”


杜月笙在车里探出头来,说:“喂喂喂,老戴,有你这么缺心眼的吗?见过推着趴窝的汽车赶飞机的吗?还是上我的车里来,咱俩挤一挤。”


“还好意思说我缺心眼?”戴笠挤进杜月笙的车,对杜月笙怒目而视,“知道不?不是我这次带你出来,你就进监狱了。”


杜月笙惊道:“进监狱?不会吧?”


戴笠说:“不会才怪,你亲爱的弟子吴绍澍摆明了要你的老命,硬是掀起风浪,把你卷入黄金舞弊案。晚一天离开重庆,我就要去监狱里捞你了。我说你什么眼神,怎么挑选弟子的?竟然揽进吴绍澍这么个冤家。”


杜月笙讪讪道:“吾老矣,凡事讲究个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戴笠说:“真是服了你,走起!”


抵达贵阳机场后,只见3名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迎上来打招呼,为首者叫梅乐斯。


众人立即登机,是美军C-46型运输机,两排靠壁的帆布座椅,中间一条过道,大家面对面坐着。


杜月笙爬上飞机,他这辈子舒服惯了,一瞧这情形,脸色极为难看。


戴笠何其精明,“哦”了一声,纵身跳下飞机,命人把机场的一张藤椅搬上来,请杜月笙坐。


杜月笙说:“戴先生,你是领导,你肥你先吃,你胖你先坐。”


戴笠说:“别瞎扯了,你快60的老头了,把你骨头颠散,大家就没得玩了。”


杜月笙这辈子最怕官,见戴笠这样对待他,感激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他真的老糊涂了,运输机上坐藤椅,这藤椅下端又不固定,一旦飞机在空中翻个筋斗什么的,他杜月笙就会“嗖”的一声破空而出了。


这时候显出了顾嘉棠、叶焯山二人的功力。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终究是打熬出来的硬功夫,飞机颠来颠去,两人4足犹如焊在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而且他们各以一只手牢牢撑住杜月笙的藤椅,让杜月笙安稳如山,一点晃动都没感觉到。


杜月笙的智商真的不行了。这次飞行过后,他见人就讲:“坐飞机要带张藤椅,藤椅最是稳固,无论飞机怎么翻跟头,那藤椅也是不动如山。”


每当他说这种蠢话时,顾嘉棠和叶焯山两人就气得两眼发黑,有心想提醒他,再想想,还是算了。


正所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白头尚可,白痴才叫人无语。杜月笙才57岁,大脑竟钝化到如此地步,委实令人叹息。






终于迎来抗战捷报



飞机飞过衡阳。


衡阳为日军占据,每次有飞机经过,日本人就以高射炮射击。飞机躲避炮火,就要爬高。而大家知道,有次杜月笙自重庆飞香港,遭遇日军炮火拦截,飞机爬高,结果把个杜月笙憋出了哮喘病。这次过衡阳,大家都紧张万分,生怕杜月笙有个好歹。


幸运的是,衡阳城中的日军悄无声息,宛如死绝一般,根本没有炮击。


杜月笙刚刚松口气,忽听梅乐斯说:“飞机绕回去,低空盘旋,要能够看清楚地面上日本兵的模样。”


飞机低空盘旋,在衡阳城上空兜了3圈。3圈过去,地面的日本兵也没反应。梅乐斯只好怏怏地让飞机走开。


这次惊吓,险些没吓死杜月笙。从此,他恨透了梅乐斯,一直恨到长汀。


飞机到长汀降落,隔了不久,陆京士等人也乘下一趟飞机赶到。


杜月笙对陆京士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亲,见面就问:“京士啊,你怎么脸皮又青又白,脸上还凝结着冰霜?”


陆京士道:“老师,我们的飞机过衡阳,遭遇日军排炮狂轰,飞机爬到两万公尺的高空,空气稀薄,冰天雪地,差点没冻死我。”


“哈哈,”杜月笙开心大笑起来,“那我就不恨梅乐斯了,他好歹没冻到我。”


此后,众人改乘汽车,一路颠簸不休,于1945年7月11日抵达建阳。众人先吃了顿建阳青蟹,然后去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司令总部铅城(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


顾祝同夫妇和女儿就在田畴地带的浓荫下为这些人接风,请他们吃新鲜的青菜。


席间,杜月笙问:“顾司令,现在的战事进展如何啊?”


顾祝同哈哈大笑起来:“杜先生,你听了后会兴奋得昏死过去的。美军在太平洋的反攻进展顺利,日本的海军空军差不多算是灰飞烟灭。盟军对日本本土已经连续轰炸了8个月之久。现在,日本列岛被炸得满面疮痍、满地残尸。目前,日本本土与中国及南洋的各地驻军联系已被切断。‘大好河山作战场,铁血八年青史香;有话你不好好说,打你半死再商量’。”


杜月笙听了,非但没有兴奋的意思,反而脸色凝重起来。


饭局出来,顾嘉棠和叶焯山低声问:“老哥哥,日本要完蛋了,你怎么反倒高兴不起来呢?”


杜月笙惨笑道:“依我看来,事情未必乐观。我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大家力不从心,把握不住目前的局面了。”


不幸一语成谶,抗战胜利近在眼前,发展过快的时局让国民党人失去把握,陷入疯狂的迷乱之中,徒留万世悲哀。






政治相左,骨肉相残



1945年7月15日,戴笠、杜月笙与梅乐斯抵达淳安。


杜月笙住进了西庙,在这个地方开始联络当年青帮的老人,为收复上海做准备工作。


同年8月5日,吴绍澍率他的几名亲信来见杜月笙。这是杜、吴师徒二人最后的握手,此后他们将桥归桥、路归路,以血相搏,除死无休。


吴绍澍等待这一天,等了很久。年迈的杜月笙却无力承受这残酷的现实。


吴绍澍走后,他独自默默垂泪良久。回首自己这一生,感觉那么失败,那么无能为力。当年率“小八股党”崛起于上海滩头、杀伐无算的杜月笙,已经湮没于时代狂潮,化为残沫。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从这一天开始,他已经成为历史,再也追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忧伤悒郁之际,杜月笙拄着手杖在西庙散步,行过一条长廊,忽听有个迷人的声音,长吟道: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


朗吟声中,只见廊柱后缓步踱出一人,高额隆准,蓬头垢面,目光明亮,气宇非凡。他脸上剥落的泥斑下露出少女般雪白的肌肤。


乍见此人,杜月笙大为吃惊——此人就是沪上名家,赫赫有名的新月派诗人邵洵美。


杜月笙说:“你怎么在这里?”


邵洵美道:“戴笠要杀我。”


杜月笙说:“戴先生为何要杀你?”


邵洵美道:“因为我二弟杀了我三弟。”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杜月笙满头雾水,“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听邵洵美细说,杜月笙才得知战争年间发生在邵家的一桩人伦惨变。


邵氏家族为上海世族,到了邵洵美这一代,有兄弟3人,老大邵洵美,老二邵式军,老三邵小如。三兄弟秉性气质各有不同。邵洵美是与徐志摩齐名的诗坛大家,政治观点上比较偏左、激进。老三邵小如虽然年轻气盛,但在政治观点上却保守偏右,崇尚亲情。老二邵式军玩得毫无节操,日本人一来,他就卖身投靠,出任上海税务局局长,是当时名气较大的汉奸。


邵式军替日本人总管税务,坐地收钱,财源滚滚。老三邵小如就去找他要钱,要去参加杜月笙的忠义救国军。邵式军毫不犹豫,立即如数照付。


然后,二哥邵式军给三弟邵小如下了毒,将其毒杀。


大哥邵洵美目睹如此人伦惨变,痛彻心肺,于是转入大后方,要与日本人血拼,以报三弟之血仇。岂料淳安军统经过查缉发现,这个大诗人的弟弟是敌伪占区的大汉奸,可见邵洵美极端不可靠,于是抓捕关押。


因为邵洵美名气较大,只好将他软禁在西庙,等查清楚他的政治问题再说。


但邵洵美其人恃才傲物、心高气傲,虽然他眼看着杜月笙这些人在两个月前就住进了西庙,只要自己开口求情,就能获释,但是他咬碎钢牙,就是一声不吭。如果不是今天恰巧碰上,他还不知要被关多久。






发财有道,致富有方



于西庙中见到邵洵美后,杜月笙说:“事出仓促,一切未及准备。”


这话是在说形势发展得太快了,杜月笙措手不及。


当时,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似乎只有蒋介石的二儿子蒋纬国。


蒋纬国当时是装甲兵,驻守西部。与杜月笙入住西庙的同一时间,蒋纬国突然大扣士兵军饷,整整一个月不给士兵一分钱。


下个月,蒋纬国变本加厉,不仅把部下士兵的军饷扣下,连零花钱都给拿走了。士兵们怨声载道,私下里嘀咕:“唉,这还是太子爷呢,我们当兵的几个零花钱他都抢,要不要脸?”


把部下士兵的钱全搜刮干净后,蒋纬国就带着几个亲信把方圆数十里的酒、肉、鞭炮统统买断了。附近友军看着他的模样,无不摇头叹息:咱们蒋委员长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买那么多酒肉,你不怕撑死吗?


到了1945年8月15日,突然一个爆炸性消息传来:日本天皇裕仁发布投降书。


霎时间,中国军人全都惊呆了,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马上买酒买肉买鞭炮庆祝……可附近方圆百里的酒肉鞭炮全都被蒋纬国买断了,要想进货得去找他。


各路友军纷纷寻来,惊讶地发现蒋纬国在军营里支起小摊,所有的士兵上岗,站在摊后卖酒卖肉卖鞭炮,价格还高得怕人。


价格再高也得买。浴血8年,抗战胜利,这么大的喜事,能不喝酒吗?能不吃顿肉吗?能不放鞭炮吗?无奈之下,各路友军苦着脸,在蒋纬国这里排长队,买他的高价酒肉、鞭炮。


回忆这段往事,蒋纬国不无得意地说:“因为我有个随身携带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每天收听,知道日本已经战败,美军先后在广岛、长崎投放了两粒原子弹,所以我断定日本马上就会投降,就买光了周围的酒肉鞭炮,高价售出,还清了克扣的士兵军饷,还发了双倍的补偿金。”






低调隐忍,明哲保身



杜月笙这边还有个比日本投降更让人高兴的好消息:失踪已久的金廷荪被朱品三从宁波一个杂货店里发现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宁波,粗茶淡饭,低调隐忍,谁也料不到他竟然是个身家不可估量的大亨。


淳安方面,戴笠和杜月笙两家的部下混合编组而成的“忠义救国军”,从郊区火速向上海抢滩。


此时,上海城中有日本的正规军队15万人以上,伪军数量超过90万人,共有100多万人。如此庞大的败军之旅,价值至巨的银行现金、敌伪物资,如何顺利接收,是个难以想象的复杂问题。


但再怎么复杂,也得接收。于是,淳安点将,陆京士为第一路人马,得知他顺利进入上海的消息后,刚刚获释的邵洵美自告奋勇,是为第二路人马。然后才是杜月笙,他带着顾嘉棠、叶焯山、朱品三等7人浩浩荡荡取路杭州。不料刚到钱塘江大桥,斜刺里突然钻出一群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气势汹汹道:“八嘎牙路,你们的,良民的不是,统统死啦死啦的。”


当时大家就傻眼了:什么意思这是?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怎么他们还在这里耀武扬威?那现在这辰光,打还是不打?


正不知所措,后面来了位日本军官,上前连连鞠躬:“几位太君,大大的好。我们的,降的大大的投,但是接收我们的人,没有的干活。所以,钱塘江大桥防务的,继续进行的干活。太君们生气的不要,我的护送过桥的干活。”


于是,日本军官率部下恭送杜月笙一行过桥。但杜月笙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被日本人俘虏押送一样。


过了桥,只见前方走来一人,月白绸衫,宽松黑裤,一张以前在恶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胖脸,说道:“哈哈,月笙兄弟别来无恙,我代表浙江人民欢迎你。”


来者竟是“76号”的丁默邨。


丁默邨,汪伪政权任命的浙江省主席。但重庆当局默认他是战斗在敌人心脏的自己人,这是他用保护了许多重庆特工生命换来的交易。


日军相送,汉奸相迎,重返上海,万分古怪、拉风。


就这样别别扭扭到了上海北站,不见一个欢迎之人,冷冷清清之中,唯见一张张触目惊心的传单贴得到处都是:“打倒恶势力!”“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打倒杜月笙!”


笔墨未干,字字透骨。那刺骨的森寒令杜月笙如同浸入冰水之中,全身颤抖起来。


是谁?是谁要打倒他?还能是谁?当然是他最能干的弟子,如今已经叛离恒社,被国民政府任命为上海市副市长的吴绍澍。






第十四章 龙虎争霸上海滩



他们极端憎恨人性中的不洁与污秽,不能容忍人性中的软弱与苍凉,并视其为这个世界之所以痛苦的因由,所以他们持有纯正的理念,不惜一切代价,试图铲除人性中的肮脏与软弱。






土匪也应该讲规则



离开淳安之前,杜月笙不止一次对顾嘉棠说起朱品三的押运之旅。


谈及这件事,杜月笙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完全无法理解朱品三所遭遇到的怪事,但是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改变来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在杜月笙年轻的时代,军阀也好,江湖帮会也罢,既贩毒,也走私,杀人放火更是不耽误——但正如“情圣”、汉奸胡兰成在他的《山河山月》中所说,旧时代的老军人、老流氓是有原则、有底线的。


这原则或底线就是,人不可太贪,你必须与别人分享利益——走私,你不能把天下的私利全部占尽;贩毒,你不能把天下的毒品一口吞掉。你诱拐花朵一样的小女孩卖到妓院,但你不可能把全天下的女人全部卖掉。


这个底线听起来怪异,但它起码还沾点理性的边,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必须在一个可控范围之内。


而朱品三在押运货物时所遭遇到的却是全然丧失了理性的贪婪,诸如救过朱品三性命的周哨长,诸如被派来保护货物的俞主任,这些人大嘴一张,就要把全部货物吞下,丝毫也不想一想,以其胃口,消化得了如此庞大的暴利吗?


最让杜月笙震惊的是,盘踞在百子亭旧溪岭一带的土匪,其表现与周哨长、俞主任无二,没有原则,没有理性,更没有丝毫底线。他们居然在收了赎金之后,仍不放人而继续勒索。


这不是杜月笙心目中理想的土匪,土匪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杜月笙心目中的理想土匪,是他营运大达航运,以高士奎打通苏北水道时的那种类型。


那些土匪杀起人来,眼睛是决不会眨一下的,眨眼就不干这血腥营生了,但他们在家族长辈面前不敢有丝毫不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杜月笙真心喜欢这样的土匪类型,只要你还有人性,那就容易打交道。


相比苏北水盗、鸦片贩子,如周哨长、俞主任和旧溪岭山匪这样的人,完全是杜月笙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物种,更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与他们共存。


在当时,对此类社会现象进行观察的,非杜月笙一人。“情种”、汉奸胡兰成就叹息道:“‘五四’时代是个分水岭,从此军阀要过时,国会的花要谢,从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幕府以来的士,从袁世凯训练下来的新兵,都要让给新的知识分子与北伐革命军了。‘五四’时代是中华民国要发生无数大事之前,酿花天气风风雨雨的豪华。”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抗日战争的爆发,不只是日本对中国领土与经济发展的觊觎所导致的结果,同样是观念变革时代的残酷退化所带来的结果。如周哨长、俞主任、旧溪岭山匪、“76号”李士群、吴绍澍这类人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一个观念集群的推进——一个拥有同样观念的庞大群体向杜月笙挤压而来。


这类群体所拥有的观念,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极端”。


他们极端憎恨人性中的不洁与污秽,不能容忍人性中的软弱与苍凉,并视其为这个世界之所以痛苦的因由,所以他们持有纯正的理念,不惜一切代价,试图铲除人性中的肮脏与软弱。


诸如周哨长这种残存于社会底层的人,必然会认可吴绍澍的观念,对杜月笙这类盘踞于权力与财富顶端的食利者恨之入骨,而当他们一旦获得机会,却表现得比他们所憎恨的人更夸张。


杜月笙知道,他们在致力于铲除自己。而他们倒伏之地,必将满目疮痍、血染尘沙。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上海北站的标语吓坏了杜月笙,天生胆小的他本能地认为吴绍澍要对他下手了,他不敢在北站下车,只好绕行西站;也不敢回家,躲到了“小八股党”顾嘉棠的家里。


得知月笙哥回来,正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小汉奸霎时间在顾嘉棠门外排成了长队,个个泪流满面,向杜月笙诉说自己的委屈,央求杜月笙替自己做证:自己不是汉奸,而是“曲线救国”地干活,大家都是重庆特工。深入敌巢这么多年,终于和月笙哥取得了联系。


杜月笙漫不经心地应付他们,悄悄对顾嘉棠说:“感觉咱们上海滩压根就没一个汉奸,都是地下工作者。你这么多地下工作者,听那么几个日本人的话,当我杜月笙智商不够用是不是?”


每收到递进来的一张名片,杜月笙都满脸期冀,问:“是吴绍澍的吧?他是我的弟子,他有行过拜师礼的。就算我对他不好,他要打倒我,也应该来见老师。这是礼!”


他依然固守着已经过时的老规矩,并要求别人也这样做。就算不循师徒旧礼,吴绍澍现在是上海市副市长,也应该屈节下访,来拜会他这个劳苦功高的布衣国杼。


1945年9月3日,杜月笙到上海。次日,吴绍澍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还没有来。


杜月笙的心冰凉如水。


他这一辈子,最受不了别人的冷落,他打拼一生就是为了赢回别人的尊重。他已经很成功了,但当遭遇到寄望最高的弟子给予自己的打击之时,丝毫无力承受。巨大的外在权势弥补不了他内心的脆弱,他始终是那个在高桥镇上惊惧、畏缩的无助少年。


他用了一辈子跟人抬杠,你越不尊重他,他就越要想办法赢得你的尊重。他一直做得很成功,所以始终无法接受失败的后果。


就这样,足足等了4天,杜月笙才终于等来了吴绍澍。


当时,杜月笙就站了起来:“绍澍啊,你可来了。”


吴绍澍身穿笔挺的中山装,满脸肃杀,昂然走进来:“杜先生,鄙人今天前来,是奉市政当局之命,通知先生几件事。”


“啥子事体啊?绍澍,你看你这脸板得。”杜月笙道。


只听吴绍澍朗声道:“第一,鄙人今天正式通知你,上海光复,百废待兴,大小汉奸,终日惶惶。市党部有决议,任何人等,均不可对汉奸私相授受,为其脱罪。违此令者,严惩不贷。第二,日本虽然投降,黑恶势力犹在,凡属青皮地痞,帮会莠氓,概与敌伪分子等同视待,不得授予任何官职。第三,敌伪资产由市党部统一收取,犯此禁者,以夺占敌产罪论处。”


听完了吴绍澍的话,杜月笙惊得眼珠子险些没掉在地上:“绍澍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说什么帮会莠氓,这句话把你自己摆在什么地方了?”


吴绍澍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抱拳道:“吴某尚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转身走出大门。


杜月笙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满脸绝望、忧伤:“你看绍澍他究竟怎么了?连我这个老师都不认了?”


顾嘉棠在一边笑道:“他不认正好。那我们就把他的门生帖翻找出来,贴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个吴绍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杜月笙说:“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这样可好了。”顾嘉棠说,“吴绍澍这个小赤佬,公开欺师灭祖,照江湖规矩就该处死。找出他的门生帖子来,看我怎么跟他算账。”


不知道杜月笙这辈子出门是不是扛着保险箱走,反正顾嘉棠一声令下,就立即打开杜月笙用来存放门生帖子的保险箱,取出一包包大红帖来检视,却是奇怪,上千份门生帖,一份也不少,单单就少了吴绍澍的那一份。


当时杜月笙目瞪口呆,顾嘉棠茫然失措:难道杜月笙的身边出了吃里扒外的内贼不成?






有人味就得讲人情



吴绍澍的拜师门生帖于保险箱中不翼而飞,为杜月笙生平遭逢之奇案。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吴绍澍安插在杜月笙身边的人秘密盗走了这张门生帖。顾嘉棠对此火冒三丈,扬言要在3天内查出内鬼,杀掉此人。


岂料3天后,查缉一事竟毫无头绪。顾嘉棠脸上挂不住不说,杜月笙身边的人更是人人自危。杜月笙显然知道此事查缉无功,就出面劝阻顾嘉棠,让自己这厢有个台阶下来,此事就再也无人细究了。


其实,这个事情杜月笙后来想明白了。明摆着,杜月笙离开上海8年,这只保险箱应该是始终放在杜公馆,凡是对杜月笙感兴趣的人,都会想办法弄开保险箱看一看。8年来,保险箱已经不知被多少人偷偷打开过,追究或者不追究,真的没什么意义。


所以,杜月笙说了一番极为奇怪的话,以表明他对吴绍澍的态度:“天河洗甲,故烟土遄归,自维无补时艰,转觉近乡情怯。”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玩吧,吴绍澍,你胖你先玩,看你玩到最后能玩出个什么结局。


吴绍澍越战越勇,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这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当时的报业,没个正经人管着,谁想办报纸就办。于是,吴绍澍创办《正言报》,深挖狠批流氓头子杜月笙的真面目。陆京士以《申报》回击,但这种事情,吴绍澍攻,陆京士守,攻方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出来,守方竭力解释,反倒越抹越黑,越闹越被动。


就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戴笠到了上海,开口就向杜月笙要人手。杜月笙推荐了万墨林和陈默。


将万墨林推荐给戴笠,杜月笙给出的理由是万墨林人头熟、地面熟,又是两入日本大牢的抗日英雄,有功于国,清清白白。实际上,杜月笙心里明白,吴绍澍来势汹汹,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三青团系太子党的大股人马,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力挺吴绍澍,刚入上海就已经盯上了万墨林。


宣铁吾,浙江人,幼年丧母,由父亲抚养长大。幼读私塾,青年时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考入黄埔军校,思想开始发生转化。当蒋经国还是个孩子时,宣铁吾已经成了蒋介石的侍卫长。但此二人终成忘年之交。


简单地说,他是蒋经国的人,也是蒋介石的人。


宣铁吾上任之初就高调宣布:“上海接收,凡属青帮洪门弟子概不叙用。”


他又说:“我是杜月笙的敌人。”


欲下杜月笙,先擒万墨林。


宣铁吾何以对杜月笙看不顺眼呢?


其实,这是由双方观念的冲突造成,杜月笙这边信奉的是人际逻辑,管你是什么日本鬼子还是狗汉奸,反正你是个人,是人就有人性,有人性就有人味,有人味就得讲人情。我这边的人,重庆特工也好,商业大亨也罢,落在你手中,你得给我捞出来。而对于宣铁吾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汉奸行为,他信奉的是正统的政治逻辑,你万墨林两入日本宪兵队,没打没杀没用刑,好茶好饭招待着你,天底下有你这么抗日的吗?你当那些被日本侵略军杀害的中国军民的鲜血是儿戏不成?


他们两个哪个对?其实都对,这要看你在什么位置上了。如果你在前线,那就是宣铁吾对:日本兵冲你开枪开炮呢,你非要跟他讲人性、套交情,你不是找死吗?


如果你在后方,还是宣铁吾对:前线将士在流血搏命,你在后方就要毁家纾难,说什么日本鬼子也有人味,日本鬼子不乐死才怪。


可如果你处在秘密战线——特工战场,那你的观念就会呈现撕裂的态势,就如同杜月笙这种,他要从香港捞出一批人,这活非日本人干不成。他要替战场上的军士购置战略物资,还得想办法忽悠日本人卖给他。如果杜月笙持有的是宣铁吾式的纯正观念,这活就没法干。


理论上来说,人应该知道变通,正常时态下持正常观念,到了特殊状态下就必须有与狼共舞、与虎谋皮的智慧。但要命的是,绝大多数人不会变,变不了,能变的人,要不就是宣铁吾、吴绍澍,要不就是杜月笙、万墨林。


战争时期,这两种类型的人可以各派其用、各安其位。但到了胜利后,这两种类型的人一起涌入上海,正要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第一类人扭头一看,却惊叫一声:咦,我身边有一堆汉奸……


于是,新的斗争就开始了。


所以,杜月笙把万墨林弄到戴笠身边,保护起来。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柿子拣软的捏



1945年10月,戴笠在杜美路70号——原来的杜月笙公馆,设立了办事处,并大摆筵席,请杜月笙及其弟子赴宴。


杜月笙心花怒放,率众弟子赴宴。欢场散尽,戴笠把嘴一抹,说:“好格,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交人吧。”


杜月笙道:“交哪个?”


戴笠说:“罗洪义。”


杜月笙道:“别这样。”


戴笠说:“你是要我,还是要罗洪义?”


杜月笙道:“呜呶。”


戴笠不问别人,单究罗洪义,这实际上是卖给杜月笙一个天大的面子,按现代的政治语境来说,就是明目张胆地庇护汉奸!


要知道,当年上海的老特工,不管是哪一路的,处于价值观念与现实完全颠倒的环境中,没有谁敢说自己政治清白。你清白还天天跟鬼子汉奸出双入对、眉来眼去?你生活在这种特定的人际环境中,不替鬼子汉奸做事,损害根据地军民利益,他们会拿你当掏心掏肺的好朋友?你是当鬼子汉奸白痴,还是当抗日军民眼瞎?


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不清自己历史的,无法证明自己政治清白的,许多人躲到了杜月笙这里,包括罗洪义。但真要究责,罗洪义是事情最小、历史最容易说清楚的。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戴笠才点名要罗洪义。


罗洪义自己也知道在劫难逃,自打杜月笙回到上海,他就立即跑到杜月笙身边,跟个孩子一样拉住杜月笙的衣角。杜月笙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连杜月笙坐马桶洗澡,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杜月笙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自己的前面就是牢房枪口。


罗洪义的罪名,真要说起来,就是缺心眼。


杜月笙依靠贩运鸦片起家。杜月笙之所以沾手这脏活,是因为自打他从高桥镇一步步走到上海打拼天下,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贩运鸦片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于杜月笙而言,那时这就是一桩高风险、高回报的正经营生。但等他日渐做大,进入工商界,能够靠银行和面粉厂赚钱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关闭了自己名下的赌场和烟土业。


杜月笙退出来了,可是罗洪义却自以为聪明地发现了蓝海市场,立即插足这个行业。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他留下来和日本人合伙贩运鸦片。


这时候,他的罪行就严重了。但在上海山头林立的汉奸阵营里,他还排不上。


但正因为他排不上号,所以戴笠非他不抓——抓了他,明正其罪,罪不至死。那么多的大汉奸小汉奸都没杀,凭什么杀他一个鸦片贩子?杜月笙能接受这个结果,向社会各界表白自己不庇护汉奸弟子,戴笠则表明自己铁面无私,纵然是杜月笙的弟子,该抓也要抓。罗洪义自己也能接受,反正不是死罪,进了牢房自有道上朋友照料,肯定不会吃亏。


当时的情况正是这样。戴笠向杜月笙索要罗洪义,杜月笙立即拿起对讲电话,让罗洪义进来。


罗洪义一进来,小特务们上前,当场将其拿下。于是,报纸大报特报,戴笠有成绩,杜月笙有面子,罗洪义又没生命危险。


罗洪义在监狱里蹲到1949年终于获释,跟杜月笙去了香港。下一个,吴绍澍。






上海第一奇案



抓罗洪义,意在吴绍澍。欲擒吴绍澍,先下邵式军。


邵式军又是哪个?他就是新月派诗人邵洵美的二弟,为了当汉奸,竟然下毒毒死了邵家老三邵小如。这起人伦惨变,害得邵洵美在西庙被软禁了两个月。当戴笠、杜月笙与邵洵美相逢于西庙时,就决定了吴绍澍的命运。


戴笠入上海,将罗洪义下狱之后,就开始为邵洵美报仇,捉拿邵式军。


这时候,报纸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上海光复以来第一奇案——邵式军及庞大家产失踪案。


报纸称:上海诸大汉奸之中,匿产最多的就是邵式军。他在日本人统治时期捞到的钱无以数计,其他汉奸诸如周佛海、梅思平,根本没法跟他比。但是,当军统人员走进邵式军的公馆,却发现公馆里空空荡荡,邵式军不见了,那庞大的财产也神秘消失了。


于是,“勇敢”的军统特务们开始了辛苦的摸查工作,茶不思,饭不想,深入民间,访贫问苦,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贫家女子,把这女子的脸扳过来仔细一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女子正是神秘失踪的大汉奸邵式军的妻子。


军统人员严厉地追问邵家资产的数量,邵妻回答说:“他家里的财货,多到无法数清楚,不要说古董字画、名贵家具、奇珍异玩、皮草衣饰等这些正常奢侈品,单只是用来存放金银珠宝的大保险箱,就有4只。”


军统人员把纸笔递给邵妻,让她把4只保险箱里的财物列出清单。


据邵妻罗列:第一只保险箱里面存放金条若干根。第二只保险箱里面存放美钞数万。第三只保险箱装有价值过亿的钻石珠宝不计其数。第四只保险箱装着日本老头票和许多日本国家公债。


这么多的钱,都是搜刮到的沦陷区人民的血汗。那么,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呢?还有邵式军,是谁放跑了他呢?


问到这个问题,邵式军的妻子立即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不说话不行,邵妻拒绝透露详情,军统人员就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起了效果,邵妻终于开口了。


她说:“是吴绍澍,他拿走了邵家所有的财产,然后偷偷放邵式军跑了。”


军统人员立即把情况上报给戴笠。


戴笠大怒,立即派出大批的忠义救国军——都是杜月笙的弟子,说不定带队的都是顾嘉棠。由干员毛森带队,封锁了爱棠路,对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进行搜查。


这个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就是吴绍澍的办公地点。毛森等忠义救国军在办公室里发现了4只巨大的保险箱,型号尺寸与邵式军妻子说的一般无二。其中3只保险箱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第四只保险箱仍然牢牢锁住。


军统人员立即拿出邵妻手书的4只保险箱清单,遍示众人,以示无讹,然后当场打开第四只保险箱,发现里面放的是一叠叠日本老头票,与数额巨大的日本公债。清点数目,与邵妻写在纸上的数目分毫不差。


当时的报纸在罗列了上述事件之后,得出结论:


以上事实可以证明,是吴绍澍先生侵吞了大汉奸邵式军那价值过亿的金条、美钞和钻石珠宝。






狗血才是正常人生



吴绍澍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个局。


不是说吴绍澍多么两袖清风、品性高洁,而是事件的诸多细节太过凑巧。在新月派诗人邵洵美被禁西庙,与杜月笙、戴笠相逢之后,偏偏就围绕着邵洵美的二弟邵式军与杜月笙的仇家吴绍澍之间,关联出如此一出奇案。整个过程,一丝一毫的材料也没有浪费,宛如一部按事先写好的脚本上演的话剧,严重脱离现实逻辑。


现实逻辑就是,由于人性具有感性或理性的一面,现实往往是非逻辑的。现实中的事件往往狗血至极、颠三倒四,让人愁苦、郁闷、顿足、叹息。诸如朱品三在运输货物途中所遭遇到的,周哨长先救他而后翻脸抢劫,俞主任则狮子大开口,索要自己根本拿不动的巨额金钱,因为他们都是现实中的人,现实中的人做事,往往会犯极其愚蠢的错误。


所以说,狗血才是正常人生,愚蠢才是历史原貌。


但邵式军奇案却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见不到半点非理性或不合逻辑的地方。如果说有人在栽赃吴绍澍,这种可能也不好断然排除。


真要说此事有什么破绽的话,只有一个小细节:当时的吴绍澍身兼多职,如果他侵吞了邵式军的所有财产,他到哪儿弄不到个藏匿保险箱的地方?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取出来,再把保险箱丢进黄浦江,这样岂非查无实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吴绍澍如朱品三遇到的周哨长、俞主任一样,干坏事时脑壳进水、智商直线下降,犯下的非理性失误。


总之,疑窦重重。


事发后,吴绍澍去找戴笠——吴绍澍是三青团系的人,戴笠也不好直接抓他。所以,他还可以自由出入,随意往来。他求见戴笠,但戴笠拒绝见他。直到有一天,小特务报告说吴绍澍发飙了,要直飞重庆说理,戴笠这才答应见吴绍澍一面。


吴绍澍走进戴笠办公室,戴笠对他拍桌子,怒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不办?”


吴绍澍回答:“那请让我飞回重庆,我上面可是有老板的。”


戴笠听了,环顾左右,说:“通知各航空公司,勿许卖票子给他咯。”


吴绍澍走出戴笠办公室,很有点插翅难飞的意思,只好静等上面对他的处置。不旬日,处置结果下达。吴绍澍此时身兼大要职,分别是政治、军事特派员、市党部主任委员、团部干事长、监察院江苏监察使、立法院委员、上海市副市长、代理市长以及社会局长。


对他的处置结果是:保留政治、军事特派员、市党部主任委员、团部干事长、监察院江苏监察使、立法院委员等职务,把副市长和社会局局长撤掉,这实际上等于他的代理市长也没有了。


被撤掉的这些职务,自然而然落入戴笠之手,戴笠故意气吴绍澍,把这职务给了吴绍澍的发小、同学、死党兼死对头吴开先。


前面闹得轰轰烈烈,结局却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惩罚。这意思很明显,在蒋介石的眼里,上海闹的这一出不过是争权夺利而已。上面根本不相信戴笠的报告,只是军统这边闹得太凶,不得已轻拍吴绍澍两巴掌,让军统消消气,塞颗糖果而已。


于是,杜月笙重出江湖,继续在上海滩奔走说合,哪儿人多他就往哪儿跑。


尽管他已经夕阳西下,但终于在孟小冬北平婚变20年后和她渐渐走到了一起,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开始靠拢。






美人如玉剑如虹



1945年,杜月笙58岁。


这一年的冬天,上海市市长钱大钧为感谢美军在华协助中国军队接受日本投降,专请梅兰芳到上海,在美琪大戏院演一场堂会,招待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


到了时间,黑压压的中国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掏票就直接冲进戏院,占据了所有座位。后面来的美军根本挤不进场,拿着戏票茫然失措。宪兵急忙赶来劝说,惹怒了占到座位的国军士兵,顿时高声大骂不止,摔摔砸砸。


梅兰芳哪见过这阵势?眼见得台下那些凶狠的大兵,顿时吓得嘤嘤哭泣起来。当时上海人嘲笑说梅兰芳胆小,被闹事的大兵吓哭了。但实际上,梅兰芳胆子真的不小,他只是比绝大多数人更聪明。


在这段时间,上海的军警已经失控,随意打人杀人都是常事。就在梅兰芳这场演出后不久,上海的宪兵与警察因为看电影而发生冲突,双方各自出动轻重武器,沿着街道追杀扫射,许多无辜的百姓被流弹击中丧命。


梅兰芳久在戏台,对下面观众的情绪看得清楚明白。他明显意识到了这次演出的危险,才会被吓得掩泪失声。


杜月笙兴高采烈地跑来,他最喜欢在这种场合露脸。尽管当时许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所拥有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


杜月笙一来,先命人在台上宣布:“请大家少安毋躁,演出马上开始。”


然后,他去了后台,对梅兰芳说:“梅先生,今天这出戏,能不能演好,这关系到国家的体面。人家美国兵就在外边看着呢!也关系到整个上海市的秩序,咱中国兵已经冲进来了,再也撵不出去了。你呢,今天该演就演。明天再给美国兵补一场。虽说你的合同上只签约了一场演出,但兹事体大,事急从权,你多演一场的开销由我杜月笙承担,你看好格?”


梅兰芳先生道:“杜先生,多演一场没关系,只要演出时不出危险就行。”杜月笙说:“痛快,知道我为啥子喜欢你不?就是因为你办事痛快。”


梅兰芳道:“还有,多演一场戏的费用,我自己承担,就算是慰问浴血奋战的前线将士好啦。”


杜月笙说:“不行,这笔费用一定要由我来承担,这是有原因的。”


梅兰芳道:“什么原因?”


杜月笙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实际上,梅兰芳对此心知肚明。尽管这时候报纸仍然在无话找话,炒作他和孟小冬离婚20年后重合的可能性,但梅兰芳知道,他的大太太福芝芳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么,孟小冬怎么办呢?


她去了杜公馆,和姚玉兰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当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聊天时,杜月笙就坐在一边,望着孟小冬傻笑。


他老了。


年轻时,他憎恨黄金荣在美貌女人面前的不自重。等他老了,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第二个黄金荣。






有权任性,自取灭亡



1946年,杜月笙59岁。


这一年,打击接踵而至,如风暴般向他迅猛袭来。继吴绍澍而后,恒社三大弟子之二的朱学范也离他而去。


戴笠曾品评过杜月笙门下能力最强的三大弟子: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吴绍澍天生反骨,必须时时留意;陆京士一腔忠义,比较可靠。


戴笠曾困居于浙西的一家寒酸客栈,幸遇老同学毛人凤指点南下投军。不过一年的光景就咸鱼翻身,时来运转,正是得益于他有一双犀利的识人之眼。他称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这是否属实,殊难定论。但朱学范以“工运”起家,是个行动派,他想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做出一番事业来,这却情有可原。


1946年的2月,朱学范越看蒋介石越不顺眼,于是与名噪天下的“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沙千里联手,再加上马寅初、马叙伦、黄炎培、刘清扬、曹孟君等各界名流13人,在重庆以中国劳动协会的名义召开各界人民群众代表大会。


国民党人对“代表”这个词相当上火:你谁啊你?凭什么代表别人?至少老子你代表不了!


在当事人看来,“代表”这个词欺骗性过强,不是个严肃的政治表述。正常社会只有具体事件的授权,脱离了这个范畴,就不具合法效力。但“代表”两个字,无异于政治权利的一揽子授权,等同于对他人政治权利的野蛮剥夺,这是相当让人上火的事。


于是,那些不想被朱学范代表的人就冲上来砸场子。当时的场景是,台下两派人马操棍子往死里打,台上两拨人疯抢麦克风,谁抢到麦克风,谁的声音就获得了物理扩张,俨然就可以代表其他人了。


此次事件过后,朱学范越战越勇,于是买棹东下,转战上海。


他说:“谁也甭想拦住我,这个代表,我就是要代到底!”


可是这时候,杜月笙根本顾不上他,一个惊天噩耗传来,一下子压垮了杜月笙。


这一年3月17日,戴笠乘坐航委会C-47型222号专机,从青岛飞上海。驾驶员称上海附近气候恶劣,能见度太差,无法飞往。戴笠却是有权就任性,非飞不可,结果飞行途中,飞机误触南京东郊板桥镇的岱山,自戴笠以次,17人无一幸存。


听到这个消息,杜月笙如遭雷殛,当时就丧失了机能反应,坐在那里,不动,不看,不说话,也不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弟子和家人吓坏了,上前轻轻摇他,摇了好久,才听到从他的咽喉里发出一声呜咽,而后悲声大恸,涕泪滂沱。


要说戴笠,对杜月笙实在太好。不说抗战期间,他给了杜月笙一个最喜欢的美差、肥差,专职捞人养士,让杜月笙在那段艰难岁月过的是富比王侯的快乐生活。就说上海光复以来,戴笠干脆以杜公馆为自己的办公地点,每天不管多么繁忙,必与杜月笙见面晤谈。在戴笠的庇护之下,杜月笙和他的徒子徒孙幸福得宛如米缸里的一窝老鼠,除了幸福地开吃,别无忧心之事。


比杜月笙更伤心的,应该是万墨林。






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上海光复之初,万墨林曾是吴绍澍系志在必得的目标人物。但杜月笙将他托于戴笠身边,加以保护。此后,世易时移,沦陷时许多大汉奸都未被追责,万墨林这类于国有功之士就更不好对他下手了。


于是,万墨林就琢磨着抓住这个机会,大干一场。


可是,干什么呢?他的见识有限,懂的东西不多,但像开个店卖货这类低门槛行业还是容易上手的。


于是,万墨林就开了家米铺,而且是全上海最大的米铺。必须承认,万墨林极有眼力。光复之初的上海于废墟之中重建,物价飞涨,米价走俏,有时候一天里米价翻十几个跟斗,让万墨林捞得盆满钵满。


他的这种行为是典型的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自然会引起公众的极大不满——实际上,两次被“76号”和日本宪兵抓捕的万墨林已经不再是个普通人物。他理应高开高走,模仿杜月笙的路数,才符合公众对他的期望。可是,他甘于做一只米耗子、米老鼠,这让人一下子看扁了他。


于是,上海有个艺名叫筱快乐的说唱艺人,每天拿万墨林编排些段子,说唱给观众听。观众趋之若鹜,筱快乐一炮走红,万墨林却被抹黑到透。


万墨林在杜门弟子和青帮中最有人缘。看到万墨林被筱快乐肆意蹂躏,杜门弟子就替万墨林出头,警告筱快乐放老实点,如果再抹黑万墨林,决不客气。


筱快乐正等着万墨林来这手,立即把他遭受威胁的场景编排成新段子,说唱出来,表示自己受到了黑恶势力的威胁。杜门弟子气得半死,于是冲入筱快乐家中,砸了个稀巴烂。


筱快乐立即报警。


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接到报案,立即发布通缉令,捉拿行凶伤人的奸商万墨林。


宣铁吾说:“我是为杜月笙而来的。”


见到通缉令,万墨林这才感觉到害怕,急忙去找杜月笙。


杜月笙卧在床上,左边是姚玉兰,右边是孟小冬。两人把瓜子碟放在杜月笙的肚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


杜月笙则流着泪,埋怨道:“墨林啊,你一辈子稳重,怎么到了这时候却捅出了如此低级的篓子?戴先生已经不在了,人家正要挑你下手,你可好,自己送上门去,打人伤人,你够了。”


万墨林也吓哭了,说:“爷叔,我没有打人伤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啊。”


杜月笙道:“我知道你没有伤人,你自己也知道。可是别人知道吗?宣铁吾会认可吗?”


万墨林说:“爷叔,那我咋个办?”


杜月笙道:“墨林,你先说,你到底有事没事?”


万墨林说:“爷叔,你知道我,就是个胆子小。胆子大的人谁开米铺啊?我就是怕给爷叔添麻烦,要不然早就去炒逆产,倒金条倒珠宝,以爷叔的势力,我倒腾什么不比辛辛苦苦卖米来钱啊?”


杜月笙道:“那你有没有……?通缉令上怎么说来着?垄断市场,操纵米价高涨?”


万墨林差点哭了出来,说:“爷叔啊,这么大的上海,我垄断得了市场吗?说我操纵米价走高,这话说着容易,不信爷叔你来操纵一下,根本操纵不动啊。”


“操纵不动就好。”杜月笙道,“你还记得罗洪义吗?我怎么对待罗洪义,就怎么对待你。而且你和罗洪义不同,如果你自己投案,进了大牢后上海的米价持续高涨,我倒要看看宣铁吾,他凭什么还要关着你。”


万墨林郁闷道:“好了,爷叔,那我去监狱了。”


万墨林自己收拾行李卷,去警备司令部投案。


杜月笙失望地叹息道:“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万墨林进了监狱,上海市民奔走相告:“这下好咯,‘米老鼠’被捉到了,米价肯定会降下来,大家赶紧去买米吧。”


市民拎着布袋到米铺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米价涨得更怕人了?”


上海的米铺好像存心替万墨林鸣冤,一日之间米价连翻了20几个跟斗,涨速为上海光复以来之最。而且米老板们还有话讲:“米价涨这么快,是合理的,因为万墨林被抓了嘛。”


万墨林被抓,米价怎么反倒涨得更高?因为他家开的米铺门面最大,他被抓了,米铺关门,上海总体的米量供应减少,所以价格自然走高。


你看这事弄的,让警备司令宣铁吾说不出来的郁闷。


那万墨林怎么办呢?只能释放。






师徒反目成仇人



沈醉来了。


沈醉,军统特务,后被云南省主席卢汉扣押,被迫投入中国共产党。有关军统的内幕、逸闻,基本上是这位老兄抖出来的。


他来见杜月笙,劈头就说:“杜先生,我奉毛人凤局长之命,特来请你停止追杀吴绍澍。”


“追杀哪个?吴绍澍?”杜月笙满脸不悦,道,“沈先生,吴绍澍虽然盗走门生帖,欺师灭祖,但我杜月笙心里始终对他存有一线香火之情。他可以不仁,我终难不义。我不知道沈先生之言追杀是谓何意?”


沈醉笑道:“杜先生之为人,我何尝不知?但先生与吴绍澍之争连绵扩大,已构成党内诸势力之争。前者,吴绍澍飞到重庆,行政院长朱家骅和蒋经国先生为其缓颊(婉言劝解、说情)。我要提醒杜先生的是,虽然吴绍澍此前是你的门人,现在他已经改换门庭,如果双方冲突持续加剧,这对杜先生极为被动,也是我们军统不愿意看到的。”


杜月笙说:“沈先生所言追杀一事,发生在何时?”


沈醉道:“就在吴绍澍去重庆回来之后,在返回安福路鹤园时遭到数十名枪手伏击,幸好吴绍澍乘坐的是保险汽车,枪手将汽车打出7个枪洞,吴绍澍安然无虞。”


杜月笙问道:“沈先生认为此事是我杜某所为?”


沈醉笑道:“杜先生,何妨问一下王兆槐?”


王兆槐,杜月笙门徒,军统侦察大队长。当年上海滩曾发生过一起极其神秘的“怪西人案”,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上海被捕,但此人被捕之后,始终一言不发。军统弄不清此人的国籍、姓名,于是称之为“怪西人”。后来才知道,这个“怪西人”真名叫罗伦斯,出生在苏联立陶宛,是一名老布尔什维克,受苏联红军情报部指派,来中国从事谍报工作。


“怪西人”一案牵连甚广,王兆槐参与逮捕了当时涉案的一位女明星王莹。当时,王莹正在主演《自由神》影片,被突然逮捕。


此后,王莹就被关在侦察大队的楼上,大队长王兆槐每天上楼陪她聊天唱歌。


总之,这个王兆槐是个做事不稳重的人。


听到沈醉提及他的名字,杜月笙的情绪顿时低落起来。


事情明摆着,以王兆槐的轻率是干得出伏击吴绍澍这种事来的。最要命的是,他伏击吴绍澍却又没胆杀人,居然冲着保险汽车乱开枪,你真要杀他,等他下车再开枪不行吗?


眼下沈醉找上门来,表面上是劝诫,实则缘自军统内部的权力之争。自戴笠死后,杜月笙的弟子们就很难恃仗杜月笙的名号为所欲为。王兆槐想杀吴绍澍,戴笠活着时他不说动手,戴笠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却突然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这岂不是找死吗?


知道自己那些脑子不够用的弟子们已经很难再在军统立足,杜月笙唯有喟然叹息,却无能为力。


王兆槐这事还不知如何处理,朱学范先生来了。这是杜月笙最不敢掉以轻心的人,搞不好,这会是第二个吴绍澍。






道不同,分道扬镳



朱学范到上海,来见杜月笙,杜月笙对他说:“学范啊,这个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自作聪明,卖弄奸诈。不是老师我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你跟京士二人同是“工运”巨子,在工人中影响巨大。但你影响再大,也不能把别人该说的话给说了,不能把别人该吃的饭给吃了。学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代表’这个词,咱们尽量不要用,好吗?人家支持你某个行为,自然会有明确的授权,岂有连授权都没有就硬说自己行使他人政治权利的?”


朱学范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年轻,好心想做事,又急于求成。说到底,我就是太单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杜月笙绝望地摇头:“学范啊,老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听,你就是不肯听。”


朱学范说:“老师,学范此心,唯天可表,为什么我这辈子总是遭人误解?为什么?”


杜月笙道:“那你的劳动者协会驻渝办事处被军警查抄,又是怎么回事?”


朱学范说:“这是迫害,是政治迫害。老师啊,你自己不是曾经说过的吗?上海沦陷时无正义,上海光复后无公道。现在你亲眼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对我施以残酷的政治迫害的。”


杜月笙道:“那么,他们为何非要迫害你呢?”


朱学范说:“老师啊,你看你这话问的,你这辈子,弟子满天下,生平无私怨,可一家家的报纸照样不是对你詈骂不休?在这个世界上,名高遭谤,树高风摧,任你如何努力,也挡不住周围的小人之心与明枪暗箭。”


杜月笙道:“不对吧,学范?我听人说,你的劳动者协会肆意侵占美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还有,人们说你的劳动者协会中,有许多激进派人士。”


朱学范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先别说美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本来就应该由我劳动者协会接收,我代表中国劳工嘛,凭什么说我侵占?还有,协会中的成员,我敢拿性命担保,他们个个都是温和之士,政治理念持正平和,绝无激进派人士在内。绝对没有。”


杜月笙道:“你确定?”


朱学范说:“老师面前,我是决不会说半句假话的。”


杜月笙拿起张报纸,说:“可是,学范啊,你看看这个,这可是激进派他们自己的报纸,参加他们会议并发言的人,至少有16名都在你的劳协中,而且都遭到了当局的逮捕。这事你怎么解释呢?”


朱学范说:“老师,你宁肯相信一张纸,也不相信我吗?”


杜月笙道:“我相信你,一如我相信罗洪义,一如我相信万墨林。”


朱学范说:“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学他们两个,自己挟着铺盖卷去警备司令部投案?”


杜月笙道:“你问心无愧,怕者何来?何况军警及狱中,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你还怕老师让你受委屈?”


朱学范说:“不是,老师,我跟罗洪义、万墨林可不一样。”


杜月笙道:“在老师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朱学范说:“罗洪义说到底不过是个鸦片贩子,万墨林充其量不过是开了家米铺,我遭遇的可是政治迫害啊,他们是想要我的命,我不能自投罗网。”


杜月笙语重心长地说:“学范啊,你是担心老师保护不了你?”


朱学范说:“我知道老师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只不过,老师你太善良、太天真、太纯情。老师你不知道,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啊!我若投案,必死无疑。”


杜月笙结语道:“好了,学范,你听京士他们跟你说说吧,老师老了,经受不起这样无休无止的疲劳战了。”


那天夜里,陆京士和几个朋友苦苦劝说朱学范,整整劝说了一夜,朱学范却是越战越勇,越说越来情绪。他坚持认为他所遭遇的是一场空前黑暗的政治迫害,如果听了杜月笙的劝告,主动投案,必然会被政治对手杀掉。


说到最后,谁也无法改变朱学范的决心。他决意逃到香港,临分手时,陆京士最后劝告他道:“学范兄,请你千万记住,你再走错一步,就此再无回头之路。”


朱学范失笑道:“京士兄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朱学范到了香港,立即宣称:中国劳动者协会已经迁到香港,继续办理相应事务。美国或其他诸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均由劳协接收。


接下来,朱学范在英文版的《米勒氏评论报》上发表文章,称:中国工人要分裂吗?


这是明确向蒋介石提出挑战,让老蒋相当上火。


亲手栽培了18年的弟子,公开亮出反蒋的战旗,这让杜月笙既尴尬又别扭,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来,朱学范出招,狠狠地修理了蒋介石。第30届世界劳工大会在日内瓦召开,蒋介石派了一支精干的队伍奔赴日内瓦争取中国的国际地位,却不料这支队伍到了之后,却遭受了国际劳工组织的诘问。


国际劳工组织问:“你们是哪个国家的?”


中国官方派出来的队伍领队,叫安辅廷,回答说:“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劳工。”


国际组织道:“中华民国?不对吧?你们的与会人员早就到会了啊。”


安辅廷说:“哪有的事?我们才刚刚来报到。”


国际组织告诉他们:“那你们找朱学范去吧,他是国际劳工组织的正式会员,让他给你们安排一下。”


安辅廷问:“谁?哪个?朱学范?有没有搞错?朱学范他是跑单帮的,凑三五个人打小旗满大街乱跑,我们才是官方钦定的、正式的、合法的、唯一的中华民国劳工组织。”


“有这事?不可能。”国际组织满怀疑惑道,“我们一直和朱先生的劳动者协会联系的,只承认他的合法性。你们这个新组织,我们不予承认。”


当时,这个官方钦定的团体就炸开了锅,大闹日内瓦,两拨人在日内瓦吵成一锅粥。等到登台讲话时,国际劳工组织不得不破例安排了中国两个指标上去,两家各说各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杜月笙说不出来的被动,只能让陆京士不停地拍电报写信,央求朱学范停止。而朱学范的回信,则充满了委屈和眼泪。他不明白,他这个中国劳动者协会,人家国际社会已经承认了,怎么你中国人自己非要另立组织不承认他呢?


无奈之下,杜月笙只好亲赴香港,事先拍了电报给朱学范。到达后,只见朱学范来机场迎接。杜月笙心下方定,寻思自己果然是来对了,只要朱学范还认自己这个老师,事情就好办。


可等到他劝说朱学范时,麻烦事来了。


当时,朱学范是这样说的:“老师,现在的政治局面已经完全不同,我回上海,只怕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我有案底在身,贪污情节重大,可以判死刑的,老师你说我能回去吗?”


“你有贪污?”听朱学范直言承认,杜月笙反倒没主意了。他心里再也清楚不过,自打戴笠死后,他的势力严重缩水,保全弟子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如果朱学范没有贪污案底,什么事都好说。可有了这事,后果殊难预料。


这时候的杜月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委实左右为难。最终,朱学范说了句:“请老师回去吧,我没有死的勇气。”


随后,朱学范出门,坐在黄包车上,被一辆汽车自后面撞来,撞得跌下黄包车。此事发生后,朱学范断定这是蒋介石对他下手,于是毅然远走,去了欧洲。


就这样,杜月笙门下3个能力最强的弟子,吴绍澍叛师,朱学范逃欧,只剩下陆京士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1947年,杜月笙60岁。


60年,又称一甲子,是中国人最重视的一个年龄。杜月笙也不例外,他召集门下弟子,风风火火大操大办,给他自己庆祝60岁大寿。


他的弟子将他一生中最荣耀的职衔罗列出来,发现竟有长长的一大串,正好是个整数——70个。其中,董事长有34个,理事长10个,理事2个,余者如参议员、常务监理、创办人等数到人眼花。


这就是他一辈子的成就,几个虚名而已。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在为他准备的盛大堂会上,程砚秋被对手丢了炸弹,虽然人完好无损,但程砚秋也吓了个半死,立即收拾行李逃回了北平。


接下来,“小八股党”芮庆荣重病身死,然后是高鑫宝。


高鑫宝是个心眼不太够用的烈性子,他和人家争夺赌场,年纪一大把了,火气却丝毫不减。他在赌场上打得对手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然后兴冲冲地去一品香大菜馆吃菜。结果,刚行至菜馆门口,一辆汽车疾速飙至,前后座位上各自架出一挺轻机关,对准他一通狂扫,当场把个高鑫宝扫成一个肉筛子。


杜月笙从年初哭到年终,哭到气息奄奄、半死不活。只苦了孟小冬,每天在病榻前照顾他这个老头。


这时候的杜月笙,如果说他对这残酷的人世间还有什么依恋的话,那就是年轻、充满了朝气的新弟子。


恒社之内已是门庭冷落,年轻的叶闻思成了新锐领袖。


叶闻思,生得文静秀气,皮肤嫩白,大眼睛,长睫毛,姑娘一样地见人就害羞。起初,社中弟子不是太注意他,间或同他开句玩笑。


后来,有些无聊的弟子越来越喜欢撩拨他,拿他当姑娘挑逗。如果只有语言上的戏弄,叶闻思只是脸通红,“哧哧”地笑,并不作声。再后来就有些弟子上前动手动脚,这时叶闻思就用羞怯的声音说:“别,别这样,我怕伤到你。”


“什么?你个美貌小姑娘,还怕伤到我?”动手动脚的弟子更觉好笑,非要抱一抱他。突然大家眼前一花,只看到叶闻思那漂亮的小手一晃,犹如扔一团破布,就把上前对他动手动脚的弟子扔到了沙发上。


这个长得像个漂亮姑娘的小伙,好像会武功的样子。社中弟子好奇不已,纷纷上前挑战,但见叶闻思手势一挥,多强壮的大汉都会被他如掷猫狗般掷到沙发上。


这时候,大家才醒过神来:这个叶闻思不是像会武功,而是真有一身骇人的武学功底。


遇到习武人士,大家极易产生兴趣。恒社弟子围拢过来,想让叶闻思再露一手,让大家开开眼。


叶闻思就拿了把筷子,交给同伴们,让他们用力往自己的咽喉上戳。起初大家不敢用力,轻轻戳了几下后,这才敢用力。力气大时,只听“咔吧”一声,叶闻思的咽喉竟坚如钢铁,将戳过来的筷子折断,而他却安然无恙。


大家更加好奇,就问他何以练成如此骇人的奇功,师承何人。叶闻思却给大家讲了一段难以置信的故事。






技艺再高,只为自保



叶闻思说他的家乡在江南水乡。世道不靖,当地盗匪极多。盗匪们最经常干的营生,就是“背娘舅”。


什么叫“背娘舅”呢?就是在荒郊之地,盗匪会独自闲逛,一旦看到行人就快步追上去,然后跟在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贴着走,走着走着,盗匪会突然把一根细麻绳猛勒在行人的脖颈上,而后突然一转身,背起行人继续走。这时候,行人的咽喉被麻绳死死勒住,又被盗匪反背起来,双手双脚拼命抓搔,却什么也抓不到。片刻工夫,行人就被活生生勒死,不动弹了。


这时候,盗匪才会将勒毙的行人放下来,慢慢搜身,三五个铜板,1块半块大洋,都算是不菲的收获。


只为了三五枚铜板,就不惜勒死一条鲜活的人命。这就是当地盗匪的无耻、狠毒风格。


这种杀人手法,何以会称为“背娘舅”呢?原来,当地有句俗话,把去当铺称为去娘舅家。因为娘舅是你的长辈,在你遇到饥困时会拿出钱来帮助你。而当铺是人们饿困时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所以视当铺为去娘舅家里。


盗匪将勒死的行人同样视为财源,故称行人为“娘舅”。而倒背勒毙的过程,就称为“背娘舅”。


叶闻思说,因为他的家乡盗匪数量太多,寻常百姓出门,稍不留神就会被背了娘舅,活蹦乱跳出去,却只因为三五枚铜板被盗匪勒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所以,当地人为了保命,家家户户都习练咽喉功,用一种很奇特的法子把自己的咽喉练到坚如铁石。这样一来,如果在路上突然遭遇“背娘舅”,纵盗匪再用力也勒你不死,你就比别人多了一线的逃生机会。练成这么神奇的武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


听了叶闻思的故事,杜月笙长久默默不语。


他感觉,叶闻思那一身神奇的武功,宛如一个残酷的寓言,不过是在隐喻他这悲哀的一生。


终其一生,他拥有70个光彩的职衔。但如此之多的职衔,不过和叶闻思那一身精湛的武功一样,只是求一个保命而已。


保命而已。


他想起许多年前,不知是章太炎还是杨度,对他讲过的一段故事。


“至圣先师”孔子,身精72门绝艺。有人问他:孔先生啊,你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的绝艺呢?


孔子回答:只是为了吃饱饭而已。


只是为了吃口饱饭。孔子那个时代,想要填饱肚子太难。纵然学成72般惊人的绝艺,也只不过勉强不让自己饿死。


时光过去2000年,杜月笙不无悲哀地发现,他的晚年似乎走进了一个远比孔子所遭遇的情况更残酷的时代。


这是一个土匪为了三五枚铜板,不惜勒死行人的年代。这是一个周哨长因为贪欲而不惜否认自己救过人的年代。这是一个欲望膨胀而智商陡降、俞主任会勒索钱财多到自己扛都扛不动的时代。


这是一个叶闻思练成惊人武功,只为了遇到盗匪保全性命的年代。这是一个邪恶政客采用阴毒的背娘舅话术让民众无力自保的年代。这是一个杜月笙拥有70个职衔才让他艰难地活到60岁的年代。


这个时代太残酷,似乎每个人都不想给别人留一点点生路。


杜月笙泪如泉涌,听到自己心里的号啕之声。






第十五章 用尽智慧渡劫难



政治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有权力定义吗?你定义之后,别人会承认吗?那些誓言要将你彻底铲除的人,不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同意你的定义吗?


记住,当你轻言别人是垃圾时,你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同样是垃圾。所有人都是垃圾,或者是蝗虫!就尊重一下垃圾的生存权利,又如何?






最大对手蒋经国



1948年,杜月笙61岁。他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多,但旺盛的精力仍然让他挺立于上海滩,徒劳地想挽回旧日的时光,并迎战他这一生最大的对手——蒋经国。


当年8月,蒋经国来到上海,对俞鸿钧说:“我要两个得力人手,帮助我接掌中央银行业务。”


俞鸿钧道:“好,我给你金融管理局前任局长李立侠,现任局长林崇镛。”


蒋经国说:“你先叫李立侠来。”


李立侠走进来,开口就问:“蒋先生,我可否冒昧地问一句,你这次亲来上海的具体目的究竟是什么?”


蒋经国一字一句:“打!老!虎!”


李立侠道:“哪一只?”


蒋经国说:“你懂的。”


李立侠道:“懂是懂,不过……”


蒋经国说:“没有什么不过,国家的经济都让他们给破坏了!现在,上海的资本家掌握着大部分的金融,在国家危难、急需财政援助的时候,他们却投机倒把、囤积居奇,我一定要让他们都亮亮相。”


李立侠道:“蒋先生的决心,我由衷地佩服。”


蒋经国说:“但很多人并不看好,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李立侠道:“蒋先生,我的意见很简单,早就应该有个人出来,管教一下上海这些资本家了。他们并不像有些人所恐惧的那样强大,虚弱的内心才是他们的本相。哪怕是稍微一点点打击,也会立时暴露出来。”


蒋经国说:“好,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大干一场。”


李立侠道:“蒋先生,我看好你,绝对支持你。”


然后,李立侠出来,去见俞鸿钧。俞鸿钧问他:“小蒋找你干什么?”


李立侠说:“这孩子还嫩,他说他要‘打老虎’。”


俞鸿钧道:“谁是‘老虎’?”


李立侠说:“你懂的。”


俞鸿钧道:“我懂得,你也懂得,怕只怕小蒋不懂得……算了,时局艰难,我们也不要说风凉话了。小蒋敢这样说,应当是得到了老蒋的授意。不过,这父子俩脑子都有点轴,一遇正事就回不过味来……总之,从今天起,你彻底脱产,陪着小蒋玩吧。”


就在这一天,蒋经国收到了军统发来的重要密报,报告称,杜月笙欲将40万港币转移至香港。


蒋经国命令调查机关:严密监视杜月笙父子。


蒋经国审阅有关杜月笙的秘密报告时,杜月笙正在自家的床上艰难地坐起身,说:“过来,家里所有的人全部都要过来,我有要事对你们说。”


一家人全过来了。大老婆沈月英早殁,孟小冬与杜月笙有夫妻之实,但无夫妻之名。余者是3个老婆、8个儿子、3个女儿。杜月笙上上下下地看着一家人,半晌才说:“墨林呢?墨林也要过来。”


万墨林就在一边,赶紧轻手轻脚,快步走过来:“爷叔有何吩咐?”


杜月笙说:“叫维藩过来。”


大儿子杜维藩赶紧走到杜月笙身边。只见杜月笙伸手到枕头下面,掏了好长时间,掏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道:“去华格臬路的家,打开楼下那只保险箱,把里面的大洋全部拿过来。”


听到“大洋”两个字,杜家人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圆。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这是困惑他们一生的问题。这一次可要见个真章了,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期待。


许多人立即跟在杜维藩身后,跑跑颠颠去了华格臬路的家,打开保险箱,霎时间所有人的心全都凉了。仔细清点,只有372块大洋。


如果让杜家人看看蒋经国手中的报表,相信他们一定会油然而生出幸福感。


在那张报表上,大数据挖掘显示,青岛人持有港币1000元,杭州人持有港币340元,开封人持有美金7美元……相比之下,杜家的372块银圆,绝对是个大数字。


大家带着这些银圆回家,到杜月笙床边,继续听他说话。


杜月笙吩咐道:“你们大家听了,现在国家有困难,政府出台了《财政经济紧急改革令》,要求所有人把家里的黄金、珠宝、银圆、港币、美钞统统拿出来,换成国家刚刚发行的金圆券。你们每个人的私蓄也要拿出来,帮助国家渡过难关。”


老四杜维新问道:“国家怎么了?”


女儿杜美如道:“你没有看报纸吗?报上说,现在的物价高到怕人,1粒米的价格相当于战前8粒珍珠的价。”


杜月笙道:“美如说的是,现在真的是时局艰难。中央既然出台了新令,那是一定要雷厉风行的。我们杜家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们。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们哪个隐瞒自己的私产,万一出了问题,我绝对不管。”


大家一声不响地出了杜月笙房间,每个人都心事重重,都知道老蒋、小蒋父子正在加印金圆券,强迫大家拿黄金珠宝来换,可再糊涂之人,也知道这金圆券不值钱,值钱还用得着你吆喝着换?


杜维藩和杜维屏走到门前,两人一起停下来。


杜维藩说:“你看老头那张脸没有?跟300年没洗的擦脚布一样臭臭的。”


杜维屏道:“他啥辰光给过我们好脸色?自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这副臭模样。”


杜维藩说:“你还好,他至少没打过你。我可是有事三扁担,没事扁担三。有几天他不打我,我都怀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维屏道:“你是担心这次老头又找机会揍你?”


杜维藩说:“那当然,但这次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我打算把开在百乐门的维昌证券先关掉,和同学陶一珊去北平玩一段时间。横竖我不在他眼前,他心情不好,找麻烦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杜维屏道:“你要关掉你的维昌证券?那我的宏兴公司要不要也关掉?”


杜维藩说:“我看不用,一来,你的宏兴吃饭的人多,开张倒没事,关掉说不定反倒会惹麻烦。二来,老头挺宠着你的,只要你小心点,就不会有事。”


杜维屏道:“好了,那你关掉你的维昌好了,我约了要去看医生的。”


杜氏两兄弟告别。


不到两个小时,一份秘密报告已经摆在蒋经国的办公桌上:


海上闻人杜月笙于家中秘密会议,言事不知。会后其长子杜维藩潜逃北平,次子杜维屏密电宏兴公司,动意不明。






打虎总要有人当炮灰



政府执行起新政法令来雷厉风行,只是效果很奇怪,有点让人打不起精神来。


北四川路星记理发店涉嫌哄抬理发价格,警车疾驶而来,当场将正在理发的老板如捉小鸡般扭上警车,留下满脸抹了肥皂沫的客人仰躺在店里目瞪口呆。


一陆记文具店老板卖给小朋友的作业本,比市政规定的价格高了一点。小朋友愤然投诉,警车驶来,将文具店老板当场逮捕。


南市大兴字号百货店被两名女士投诉鞋子价格过高,店主栾仁荣以故意抬高物价罪被送上了法庭。他在法庭上说:“不要得罪女人,真的,就因为那两个女人砍价没砍过我,我竟然因此要下大狱。蒋经国,你来上海是逗我玩的吗?”


蒋经国浏览着当日呈报上来的经济案件,越看越窝火:混蛋,这是搞什么搞?理发店、文具店,还有砍价水平过高的老板,这些严重违反新经济法令的案犯,怎么看都不像“老虎”,连“老鼠”都算不上。必须拉只“老虎”出来试试刀,不然的话,蒋经国上海“打虎”打的都是些文具店老板、理发馆老板,这让人听了,算什么事嘛。


蒋经国再三思考,终于拿起朱笔,圈定了一个名字——戚再玉。


1948年9月6日,一名案犯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提出。他身穿格子纺短衫裤、白色的袜子、黄色皮鞋,脸上挂着一丝忧伤。


执刑人员向他宣读总统电令,案犯唇角绽开一丝笑,说:“我还以为,这个国家是有法律的呢。”


执刑人员上前,让他喝下3杯高粱酒,注射麻醉剂1针,而后将其双手反绑,交由特务连押往刑场,拖至草地中央,以三八式步枪击其后脑,发3枪,戚再玉毙命。


淞沪警备司令部门前,贴出告示:


查本部前第六稽查大队长戚再玉勒索财物一案,奉总统三十七年九月二日存字第2777号代电判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


他是币制改革以来蒋经国杀掉的第一只“虎”——此后蒋经国终生不言此事。杀掉戚再玉后,他应该马上醒过神来了。


他杀错人了。


其他案犯不好说,但戚再玉之死,却是一起地地道道的冤案。


戚再玉,死年43岁,浙江嘉兴人氏。他少读军校,就职于北洋时代的海军,后弃职而走,投入北伐。抗战年间,奉戴笠之命,在上海建立秘密电台,旋即为日本侦破,只身逃走,妻子被捉到日本宪兵司令部,酷刑折磨一日一夜,挂上刑架前满头青丝,解下来时已是白发苍苍。戚再玉的两个儿子和家中的女佣也都遭到刑迫,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而戚再玉就在长江三角一带活动,打游击,杀汉奸,建立情报网。戴笠评价他时,称其“厥功殊伟”。


戚再玉被杀,是因为他被指控收授了被蒋介石通缉的商人徐继庄的5亿法币,故意放走了徐继庄。而实际上,徐继庄是被军统头子毛人凤的妻子向影心放走的,但向影心企图栽赃陶一珊。


可是,陶一珊也非普通人物,向宣铁吾号啕大哭。哭完,宣铁吾就把戚再玉抓了起来。起初,戚再玉自认为手中握有毛人凤的手令,岂料被抓捕后手令神秘消失。戚再玉自知落入杀人罗网,只有坦然受死,不置一词辩解。


当我们说到陶一珊时,就知道蒋经国又要收到有关杜月笙的秘密报告了——前面说过,这个陶一珊是杜月笙大儿子杜维藩的同学,就是他建议杜维藩离开上海,去北平玩。


报告称:就在政府即将宣布实行限价,进行币制改革的当口,上海证券交易所第237号经纪人、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所主持的宏兴证券交易所,突然改做多头为空头,抛出永纱股票3000余万股,牟获暴利。


来了,“老虎”终于来了。


蒋经国激动起来,别去想戚再玉了,冤就冤了吧,就当他为国殉职了。现在,这只小老虎杜维屏是绝对不会冤枉他的。


立即抓捕!






一击不中,老虎何在?



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上海滩,蒋经国动真格的了,杜月笙的末日到来了。如今,杜家大少爷逃往北平,二少爷操纵市场被当场抓捕。当时,这个消息不仅轰动了上海,而且使整个中国都为之振奋,都对蒋经国的新政充满了希望。


蒋经国为了扩大影响,让人编了一首歌谣。当时,就连市井街头的小孩子奔走蹦跳之际,都唱着这样一首歌子:


督导大员蒋经国,


不拍苍蝇老虎捉。


捉罢大虎捉小奸,


誓将奸商一网缚。


笑尔奸商擅作福,


而今但闻一家哭。


安分百姓拍手道,


国泰民安天下乐。


蒋经国信心爆棚,趁热打铁,立审杜维屏。


中华民国币制改革第一案,由庭长梅尔和、审判长沈泉保、推事方祥海主持。


未到开庭时间,法院门里门外、院子楼梯,早都挤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一个被法警带上来的身穿灰色派力司长衫、黑色便鞋、白色丝袜的少年。


这就是杜家的二少爷杜维屏,之所以要公审,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杜月笙及其家族,是如何把上海人拖入苦难深渊的。


审判开始,这份庭审记录至今仍然在当年的老报纸上,白纸黑字保留着。


审判长:“你和陶启明是啥子关系?”


杜维屏:“啥叫陶启明?不晓得咯。”


审判长:“陶启明告诉你币制改革的消息,让你抛空牟利,这事你敢否认格?”


杜维屏:“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叫陶启明,所谓告诉消息云云,不知从何说起。”


审判长:“那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3000万股呢?”


杜维屏:“拜托,审判长,不要吓我,我的宏兴公司才多大本钱?哪抛得起3000万股这么大的量?”


审判长:“那你抛出多少股?”


杜维屏:“我听说是8000股。”


审判长:“8000股也是股,我问你,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8000股呢?”


杜维屏:“8月19日,是我父亲的生日格,我那天有病卧床,压根没有出门,不晓得你说的这桩子事体。”


审判长:“伐要开玩笑格,你是证券行的老板,抛空3000万股……这么大的事儿,你岂会不晓得?”


杜维屏:“真心不晓得。我只是个老板而已,操盘的事由专业人手来做,就是操盘手,我只是吩咐他们不要做场外交易。再者,我从8月份以来,就因为患湿气,腿上生了疮疖。医生吩咐我卧床休息,并不清楚公司里的具体情形。”


杜维屏的律师立即站起来:“法官大人,这是我的当事人的医案病例,请查看。”


审判长:“你在警察局里的口供称,你曾两日里连续抛空160万股,这你如何解释?”


杜维屏:“肯定是你弄错了,这根本不是我的口供。”


庭审过后,法官裁决:诉杜维屏获取机密,投机牟利,破坏金融一案,因查无实据,现予当庭释放。


就这么放了?戚再玉不是“老虎”,杜维屏也不是“老虎”,那“老虎”在哪里?在哪里?


杜维屏回家,蒋经国怒不可遏,次日凌晨5时,召集全体戡建队员于黄浦公园,晨光熹微,江水呜咽,蒋经国身着布衣,嘶声恸喊:“国民党要亡!中华民国要亡!在这风雨飘摇、民族危在旦夕的时刻,贪官污吏们还在大肆搜刮,囤积居奇。广东、南京和上海还在勾结,搜刮人民、国家,这些人太混蛋,该死!他们是催命鬼!个个都在挖国民党的墙角。”


语毕,他站立原地,于寒风中颤抖,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王升宣布:上海10个人民服务站,即日起停止办公,所有人员无限期待命。


蒋经国认输了。杀个戚再玉是冤案,抓个杜维屏是错案,“大老虎”,你究竟在哪里?






无用的旧式政治经济学



币制改革彻底失败,南京有人因为买不到油,砸碎油瓶以玻璃片自杀;上海发生草纸恐慌,被迫实行限购,每人限购3张。结果,不需要草纸的人被迫卷入抢购大战,导致需要草纸的经期妇女无草纸可用。水上警察断炊,买不到米,被迫食用山芋。人们疯狂地抢购所有物品,维持秩序的警察手忙脚乱,枪械走火打死1名抢肉妇女。无锡经济退回原始社会,实行以物易物。乞丐社会地位上升,推着一车车的钞票到处叫卖。


这就是当时旧中国的一派世界末日景象。


前几日还称颂蒋经国敢“打老虎”的上海媒体,如今齐齐转向,要求蒋经国还给大家一个上海。蒋经国来之前的上海,虽然人们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好歹有米吃,有衣穿,有草纸用。可是,蒋经国只用了一个金圆券,瞬间就将这一切变没了。


还我们的草纸!还我们擦腚的权利与尊严!


蒋经国绝望至极,传万墨林去他的办公室。


万墨林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眼睛刚刚瞄了一下沙发,蒋经国怒斥道:“你给我站好了!允许你坐下了没有?”


“是,是,我站着。”万墨林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害怕蒋经国一怒杀掉他,只好乖乖站立,就听蒋经国斥道,“万墨林,你涉及的案子太多了,我虽然没有追究过你,但一笔一笔都给你记在账上。你现在给我听好了,如果有一天上海断了米,我第一个杀你。”


万墨林一跺脚,嚎叫起来:“那你干脆现在杀了我好格?我就是开了家米铺,家里又不产米,你上海没米能怪到我头上格?”


蒋经国气得哆嗦起来,一指门外:“滚!”


万墨林逃出门,正遇到蒋经国的同学王新衡。王新衡实际上是杜月笙的人,此行就是怕万墨林有事,特来营救。


他进来,见蒋经国正抱头痛哭,忍不住叹息道:“经国兄,我再三再四告诫过你的,叫你不要跳这个火坑。”


蒋经国抬起头来,说:“国事不可为。这火坑我不跳,谁来跳?”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可曾想过,这火坑就是人心啊。金圆券搞不好,弄到天下大乱,不是金圆券乱,是人心乱啊。”


蒋经国说:“人心?可我声称‘打老虎’时,人心可是一片欢呼啊。”


王新衡道:“经国兄,是非只是妄念,输赢才是人心。”


蒋经国说:“妄念?你说百姓支持我打老虎,只不过是个妄念?”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要打的‘老虎’真的是人吗?不是的,其实它就是上海滩头现在人们排成长队却仍然买不到的擦屁股草纸!这草纸原来就在这里,家家户户都需要,经期的女人多用两张,不讲卫生的男人少用两张。用得多也好,用得少也罢,它就是这么个现实存在。”


“可一旦有这么一天,有个人出来说了,草纸分配要公平,凭什么你女人经期来了,一用就是厚厚一叠?凭什么有的男人,一辈子只能用烟土坷垃揩腚,却连草纸见都没见过?难道你家女人的屁股比其他男人的脸面更有尊严吗?还会有人为此写文章、写诗:‘朱门草纸臭,路有没擦腚。宁为太平屎,莫为乱世腚。’”


“这时候的人心就会产生激愤,生出忿忿不平之念。所有蹲在茅坑上的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委屈。用得少的人,固然要愤怒;用得多的人,同样也不开心,因为他每天都需要擦腚,都需要草纸。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委屈,蒙受了不公。”


“这时候就要去找原因,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这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替大家找到一个敌人,不管这个敌人是谁,帝国主义也好,‘老虎’也罢,总之都怪他。是他,囤纸居奇,操纵纸价。是他,长期以来压迫那些没有草纸的人。是他,不择手段掠夺我们的草纸。只要你打倒了他,我们大家就都有草纸可用了。”


“于是,人们开始打,开始相互杀,这么一打一杀,人们顿时陷入恐慌之中,都想多藏起几张草纸,万一缺纸时也有得用。你此前一天最多只用两张草纸,可现在你需要200张,还感觉屁股擦得不够干净。”


“这样一来,原来市场上的草纸供应,是按照你每天两张纸的需求来提供的。可是突然你的需求提高了100倍,所有人对草纸的需求都提高了100倍。整个市场就呈现出巨大的不足,先不要说根本没有那么多草纸供应,就算有,你的需求还会进一步飙高,只要你感觉不足,多少也不够。”


“于是草纸更加稀缺,人们心中的悲愤日益扩张,众口一词要求‘打老虎’。这时候你经国兄出来了,雄心勃勃要打囤纸的‘老虎’,你杀了戚再玉,你抓了杜维屏,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只是这个无边需求的海洋中的一个小泡沫,他们自己并没用几张草纸,他们家里的草纸绝不会比隔壁头更多。”


“这时候,你杀他们,他们冤。你放了他们,你感觉自己冤。这只是因为你所面对的敌人,是无形的,它们只是一种心态,一种丧失了安全感的偏执妄念。你想用金圆券,把所有人的用纸量拉回到同一个起点。”


“可这根本无助于化解时局的艰危。相反,人们总是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草纸。你做任何事,都会加重他们的草纸心理恐慌。”


妄念?蒋经国心里一片茫然:是人心妄,还是我妄?现在,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王新衡说:“经国兄,自古至今,这世上何尝缺过草纸?何止是不缺草纸,又何曾缺米?缺粮?缺油?世人心里缺的,只是对时局的希望。”


王新衡说完,与蒋经国相对静默。他们的身影投落在窗棂之上,雕塑般一动不动。


遥远地带,炮声隆隆。


这一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破保定,入徐州。国共双方120万大军糜集,战于徐蚌。






骗子拼的是智商



1949年,大批人带着数不清的钱逃去香港,结果都陷入了坐吃山空的困境。


于是,这些人就两眼懵懂,拿着厚厚的钱包出去找赚钱的门路。香港骗子界的广大人士一个个亢奋至极,纷纷拿出他们的拿手绝活来吃这些“肥猪”。


这个时候,能不能守住手里的铜钿,全看每个人的智商了。智商靠不住的人,是抓不住手里的钱的。


一群朋友浩浩荡荡,来找杜月笙:“杜先生,有铜钿要赚咯,杜先生有兴趣咩?”


杜月笙问道:“什么生意啊?”


朋友们回答:“猪鬃!”


杜月笙大吃了一惊,说:“你是说猪毛?这东西也能赚钱?”


“能!”朋友们说,“猪鬃是市场上的抢手货,产量少而价格奇高。四川是猪鬃出产大省,但因为时局变化,当地的收购价已经跌破了成本。我们大家凑了几十万美金,现在还差几十万美金的运费。只要杜先生加入进来,再加上先生的人脉,保证猪鬃到港后,杜先生投进去的几十万,就变成了几百万。”


杜月笙道:“我没有这么多美金。”


朋友们说:“让大家凑一凑啊,现在每个来港的人,谁手里没个10万8万美金?找几个朋友一凑就够了。”


杜月笙道:“我不能做这样子的事体。”


朋友们说:“杜先生,这是帮朋友的好事,你为何拒绝啊?”


杜月笙道:“不好意思,我做生意,有个原则,横财不发,投机勿做。我在上海是这样,到了香港,人生地不熟,更不敢破了规矩。”


这些人不管好说还是歹说,杜月笙就是不掺和,也不肯出面带大家玩众筹。这些人见拿不下杜月笙,就去找顾嘉棠。


顾嘉棠是“小八股党”中最沉稳的,以多智而著称。如今的“小八股党”,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机关枪打成筛子,叶焯山感觉自己已经老了,舍不得离开上海,只有顾嘉棠一生一世跟着杜月笙走。可是这次走到香港,他眼看着全家人每天流水一样地花钱,却没有一文钱进来,早已心神慌乱,六神无主。


听到猪鬃这票生意,顾嘉棠说:“我这辈子,始终跟着杜先生,只需听从杜先生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但这一次,我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我判断,现在中共的军队刚刚攻下巴东,就算共军用飞的,也不可能这么快飞到成都。此时猪鬃已经全部集中在成都机场,中航的飞机正在装机,只消一时三刻,猪鬃就会运到香港。请问这笔生意,有什么理由不做?干啦!砸30万美金咩。等这票生意赚成,30万就是300万,连杜先生都会羡慕我。就算不成功,那也少不了一两百万美金的赚头。”


砸进去30万美金之后,顾嘉棠信心爆棚地打开报纸,定睛一看,叫了声“娘亲”,吐了口血,向后便倒。


当日消息,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的负责人带了12架飞机,一道飞往北平,两航投共,全国各线空运立时断线。顾嘉棠的老本30万美金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没了。


顾嘉棠病倒了。


他说:“几根猪毛,蚀脱(损失)我30万美金。”


他说:“现在的我跟早年初遇杜先生一样,又恢复到两手空空的模样了。”


他说:“我这一辈子,没一句不听杜先生的话,才有了这么大的家业,积攒了30万美金。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没听先生的话,结果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了。”


顾嘉棠大病一场,掉了18磅肉。


他说:“我掉的不是肉,是智商!”






垃圾也有生存的权利



杜月笙已经顾不上顾嘉棠了。一个算命术士袁树珊对他说:“杜先生,你应该生病。”


杜月笙说:“啥子?”


袁树珊道:“杜先生,你的身体不是太好,现在生病,此其时也。”


杜月笙说:“谢谢先生提醒,我确实应该病一场的了。”


于是,杜月笙在家门上贴了张纸条:遵医嘱,碍于病躯,谢绝访客。


此后,他闭门不出,每日里与姚玉兰、孟小冬等人在屋子里,吱吱呀呀自己唱戏玩。允许进入的客人,无非王新衡与马连良。


就这么过了段时间,台湾方面派了汪宝暄来,手拿一张报纸,来向杜月笙解释:“杜先生,我们没有骂你。”


杜月笙说:“谁?咩子事?骂我也没关系的,我这辈子已经被骂习惯了,不骂甚至全身都不舒服。”


汪宝暄道:“不是,杜先生,是这样,台湾这家官媒最近的消息中出现了两个新词‘政治垃圾’与‘经济蝗虫’,有人趁机大做文章,说这是骂你的。我向你担保绝无此意。”


杜月笙说:“‘政治垃圾’?咦,这个词我喜欢,其实我真的是政治垃圾。”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别这样……”


杜月笙说:“我真的是政治垃圾。说老实话,我活了62年,在我小的时候,没有‘政治’这个词。那时候人们活得很苦,可是心不累,他们有钱或没钱,多半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但他们不必为了政治上是否正确这个问题耗费心神。后来北伐年间,‘政治’这个词越来越流行。年轻人喜欢这个,因为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就以政治的名目宣判别人有罪,就可以杀掉别人,夺走他们的财产。”


“在这世上,还有比政治投机更赚钱的生意吗?我啊,跟随这股潮流很久很久,甚至组织了1万多人的武装力量,动刀动枪。可最后我感觉,人不能总是这样杀来杀去的,一个天天杀来杀去的世界,真的好吗?从古到今,人们都是通过生意的方式,你活我也活,你赚钱我方便。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只能大家抱团,先拿刀子杀别人,杀了别人再自相残杀,杀到最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与其杀人或者被人杀,我宁愿做个与世无争的政治垃圾。”


“垃圾有什么不好?它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价值。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坨垃圾,去拼争,去打斗,去流血,去杀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垃圾世界,那一定是我最需要的。而且我知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生下来就是杀人高手的,又有几个?即使是杀人高手,可他小时候,也是垃圾,到他老来,归于垃圾。”


“垃圾是所有人的归宿,宝暄啊,你不要跟我徒劳地解释了。迟早有一天,当你回归垃圾的时候,你会想起今天。那时候的你,才会有能力判断今天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误解了,政治这个词,它不是这个意思。”


杜月笙不睬汪宝暄,裹着床单走到窗前,继续说下去:“至于说到‘经济蝗虫’,这就更贴边了。细想一下,人生下来,活下去,死掉,埋葬,不为人知或者长久名传,离不开的是什么呢?是政治吗?好像不大像,至少在我年轻时,还有我见到的一些外国人,他们从生到死,都不需要理会政治,不需要站在这边,或者反对另一边;不需要杀掉这一边,或者保护另一边。但不管他是谁,他在哪儿,从出生后他就需要吃,需要喝,需要穿,需要跳舞,需要交媾,需要生孩子,需要养活家人,哪怕等到他死后,他的葬事也需要钱。”


“过去的人,可以一辈子不沾政治,但不能不沾钱。许多洋人真的就是活一辈子不碰政治,但肯定要碰钱。”


“一个洋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或者一个中国人背井离乡去了海外。他们到了地头,找家饭馆,进去吃饭。人家凭什么让你吃?不是因为你懂政治,是因为你掼出了钞票,是因为你掏了钱!”


“这个你从生到死,分分钟离不开钱,就是经济吧?每个人都需要经济,但不一定需要政治。人是靠经济活着,不是靠政治。可是,你看现在的世界,人们拿个与自己、与别人一生没有关系的东西当标准,最终的目的,应该还是赚铜钿,还是吃饭吧?所谓的政治垃圾,不就是指那些不肯帮着自己赚铜钿的人吗?所谓的经济蝗虫,不就是说别人家里吃饭时,不带上自己吗?”


“这辈子我走得多了,见得多了。其实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以前,我们在帮的江湖道,见面要盘海底,这个大概也算是政治吧?帮会政治而已。不是自己帮中的兄弟,或者没有来历的倥子,这些人不见得做错了什么,只不过他们闯进了自己地盘捞钱,所以就会杀掉他们。用你们的话来说,这些人就是政治垃圾,就是经济蝗虫了。但实际上,那些人跟现在的我一样,无非就是为了吃口饭。”


“我们江湖道这样做,那是真的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力量太弱,地盘太小,又或者眼力不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这个国家,不只是你和你喜欢的人的,也同样属于你不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要吃饭;你不喜欢的人,也要吃饭。可你骂人家是垃圾,是蝗虫,这样真的好吗?”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误解了,‘政治’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


杜月笙说:“那它是什么意思?”


汪宝暄道:“它的意思是……”


杜月笙说:“政治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有权力定义吗?你定义之后,别人会承认吗?那些誓言要将你彻底铲除的人,不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同意你的定义吗?”


“记住,当你轻言别人是垃圾时,你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同样是垃圾。所有人都是垃圾,或者是蝗虫!就尊重一下垃圾的生存权利,又如何?”


汪宝暄听了,沉默不语。






自古名将如美人



汪宝暄走了,脑子昏昏沉沉,他根本没听懂杜月笙的话,心想:杜月笙若非老糊涂了,就是受刺激太深,神经了。


他走后,章士钊施施然来到杜月笙的坚尼地台私家公馆。


章士钊是杜月笙的老朋友了,算是北洋时代的旧人。他少年时才冠天下,风流自许。革命党领袖孙文先生一见之下,顿时惊为天人,说:“革命得此人,万山皆响。”


于是,孙文派革命党诸同道,络绎不绝,游说章士钊,但章士钊却不为所动。孙文悲伤地说:“吾革命所以不成,都是因为君不肯帮助。”


于是,党人下了辣手,将章士钊抓起来,两日两夜不许睡觉,须得在加入同盟会的文书上签字,才会放他走路。但章士钊越战越勇,不让睡就不睡,大不了困死格。党人恼火至极,使出必杀技——美人计!


昔淮军统领吴长庆孙女儿、女界领袖、孙文身边美貌的英文翻译吴弱男奉命出马。不旬日,果然大见效果——那吴弱男被章士钊迷得倒四颠三,竟然逃离同盟会与章士钊一道跑到英国,举办了婚礼。


这正是,孙郎妙计闹革命,赔了夫人又折兵。年轻时代的章士钊,就是这么拉风,就是这么跩。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老将一饭三遗屎,年迈不敢言风流”。话说章士钊先生到了北洋时期,需要养活的家口太多,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经济人。到了抗日战争爆发,蒋介石唯恐这些“老人”被日本人所用,就由杜月笙把章士钊带到了香港。后来香港沦陷,杜月笙又把章士钊带到了重庆,两家住在一起,一住就是6年。当然,这6年里,章士钊的生活费用都是由杜月笙掏钱解决。


此后,章、杜二人就时不时地爆出点小花絮。


抗战胜利前夕,章士钊劝说杜月笙以恒社弟子为班底,组建一个政党,与蒋介石争天下。章士钊却不知道,杜月笙是亲自统率过青帮弟子的,知道什么叫统御力。尤其是他见到蒋介石后,自认在这方面远不如老蒋,心里很怵蒋介石。结党与蒋介石相斗?杜月笙才不肯做这种没胜算的事。


杜月笙不肯干,章士钊游说不休。于是,杜月笙眼珠一转,使了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故意大声说道:“章老先生名满天下,德高望重,我建议老先生出面组党,欢迎欢迎。”


章士钊尴尬地笑道:“我若组党,你加入不?”


杜月笙说:“我肯定第一个加入,为章老先生摇旗呐喊。至于恒社中人是否愿意加入,听凭自愿。”


“那你这……组个就咱们俩人的党,还玩个什么劲啊!”章士钊无奈放弃。


组党事件过去了有段时间,章士钊又来香港找杜月笙。


“回去吧,”章士钊劝说杜月笙,“回去吧,月笙,跟我一块回去吧,干吗要在香港这个小地方委屈自己呢?”


杜月笙问:“那章老你肯定是不走,对不对?”


章士钊说:“对,我不走,你也回去。好朋友就应该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呢?”


杜月笙道:“章老,你回去,怎么吃饭呢?”


章士钊说:“当然是端起碗来吃了,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杜月笙道:“不是,章老,我的意思是说,你靠什么营生呢?”


章士钊说:“生活其实很简单,该吃饭时,坐下吃饭;该睡觉时,躺下睡觉。月笙,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人居处于世,犹如置身于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世界静,你就不会受到伤害;心若动,则世界乱,你就会被荆棘刺伤。”


杜月笙道:“不是,章老,我是问你,你留下来,还要靠做律师养家吗?”


章士钊说:“做律师?不不不,新世界不需要律师。”


杜月笙道:“不做律师,那你做生意?”


章士钊说:“新社会也不需要做生意。”


杜月笙道:“那章老,律师不做,生意不做,你到底靠什么养家呢?”


章士钊说:“新世界,新天地,你说的这些问题,应该不算个事。”


杜月笙道:“唉,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黄金荣的悲惨时代



杜月笙离开上海后,杨虎与吴绍澍自大西路引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吴绍澍亲自把一面红旗插上了市政大楼。


黄金荣留了下来,足不出户,说:“我都82岁了,还能再活几天?共产党应该不会难为我,你说是吧?”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二儿子黄源焘说的。黄源焘回答:“没错。”


然后,黄源焘把一大捆步枪,瞒着老爹扛进家门。这捆步枪有六七十杆,他搬了几次才全部搬进来。这些武器是国民党一个姓戚的潜伏人员存放在黄源焘这里的。而黄源焘自幼衣锦食玉,只知道一味纨绔,根本不知道外边世界的变化。潜伏人员让他存放一下枪,他就傻兮兮地搬回家来了。


可不曾想,未及几日,这个案子被侦破了。共产党干部进了黄家门,把这一大捆步枪搬出来,问黄金荣:“黄老先生,你家里藏这么多的枪,是想用来做什么?”


“用来做……”黄金荣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要知道,黄金荣得势之时,黄公馆里的枪哪一天能少了六七十杆?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看到这些,突然遭到质问,除了翻白眼,完全无言以对。


政府对他的答复不满意,要求他写份自白书。


黄金荣问:“这东西咱没有写过格,应该写些什么啊?”


干部说:“就从你两岁时写起,写到你82岁,主要是把你的历史问题说清楚,你懂得。”


于是,黄金荣就关起门来写,东一句西一句,能少写就不写,能简单就尽量直白。自白书写好交上去,不久处分下来了:上级认为黄金荣的一生,对人民和新政权是有罪的,罚黄老板在自家开的大世界扫马路。


那一天,黄金荣面无表情,矮胖的身躯犹如一台报废的老机器,在大世界的门前,一步一挪地扫地。记者赶来采访拍照,上海各大报都刊登了这张照片。


在香港的杜月笙看到这张照片,表情一开始是震惊,继而是深切的痛苦和悲哀。他脸色惨白,让人把整篇报道念给他听后,他一步一顿,走到沙发边,一下子倒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人民政府审查证实,黄金荣本人并没有明确的敌意行为,因此他没有被列为被清算、被斗争的对象。


但是,马祥生和叶焯山这两人却是有血债的。


中国通商银行的大楼被布置成为工人文化宫,里面举行了烈士汪寿华血衣展览。当年杀死汪寿华的现场此时人山人海,马祥生和叶焯山两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审判台。


主持人喝问道:“马祥生、叶焯山,民国16年3月11日夜里,杀害上海总工会理事长汪寿华的血案,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份?”


马祥生胆子其实非常之小。早年时,他和杜月笙在黄公馆是同一个寝室的室友。但杜月笙成名之后,却不带马祥生玩,说明马祥生资质平庸。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在拼命挣扎辩解,说自己虽然当时在现场,但没有亲自动手。


一边的叶焯山其实智商也不见得高多少,他真要是个明白人,就跟顾嘉棠一道跑了。虽然他比顾嘉棠糊涂,但比马祥生明白,于是不耐烦地大声吼道:“好咧,祥生哥,大丈夫死就死,多说这些废话有个啥用?”


“好,”主持人大声宣判,“马祥生、叶焯山二犯已经坦白认罪,执行死刑!”


两人被拖下审判台,“哒哒哒”的枪声响起,双双被枪决。


至此,当年纵横上海滩的“小八股党”中排名最靠前的4位,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乱枪射杀,叶焯山被执行枪决。只剩下一个脑子最明白的顾嘉棠,此时孤坐香港,望着他那因为炒猪鬃而血本无归的空空双手,茫然不知何以自处。


杜月笙听到马祥生、叶焯山被执行枪决的消息,先是两眼僵直,继而哮喘病发作,青筋暴起,汗出如浆,然后就昏死过去了。


杜家请来无数名医急救,救倒是救回来了,只是总透不出气来,就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口,憋得杜月笙整张脸现出怕人的紫色。


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一脸“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准备后事吧”的表情。幸好这时候香港最有名的西医戚寿南来了,绕着杜月笙转了一圈,说了句:“挂氧气!”


如今,危重患者吸氧已经是医院常规了。但在1949年的香港,医疗设备还差得远,医院里的氧气瓶巨大而沉重,输氧的过程艰难而复杂,非名家绝干不来这高端活。


大批的氧气瓶运到了杜公馆,杜月笙门外卫兵般地竖立着一排排氧气筒。现在的杜月笙,最多算是半个活人,不要说出不了门,就连离开床铺都困难。杜月笙躺在床上,口鼻处捂着氧气罩,两只空洞洞的眼睛里,眼泪“哗哗哗”往外流:“阿拉没有杀伯仁,伯仁却因阿拉而死。”


那些当年追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勉强不死的如顾嘉棠,又回到了当年相遇时的贫寒模样。感觉自己这一生,仿佛在爬一座冰冻的高山,手胼足胝,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峰顶,却无处抓手,“哧溜”一声,又从高处坠落而下。那迅速坠落的速度,虽然带来了眩晕的快感,但细想自己这样的一生,又是多么地无聊、可怜。


“叫徐懋棠来。”杜月笙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吩咐道,“我们欠了别人太多太多的债。已经欠下的,无由赎补。但我不能让这债务持续滚动下去,是时候停止了。”






委婉说话,弄巧成拙



徐懋棠是杜月笙所开设的中汇银行的总裁。他的管理水平与经营能力到底怎么样,不是太清楚,但有一点,自打杜月笙把中汇银行交到他手上,他就没给杜月笙赚到钱。


没赚到就算了。这次杜月笙叫他来,说道:“老徐,你回上海一趟,关闭咱们的中汇银行。”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我们的中汇不可能再办下去。但现在上海的情形,许多储户不相信别家银行,都把钱往中汇存。目前,中汇已经吸纳存款7个亿,虽然折合成港币也不过3000元,但我杜月笙病成这样,堪称气若游丝,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去打理业务。只能麻烦你走一趟,去把银行关掉。”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现在我们中汇银行的情形,真的难以维续了。你和我都在香港,上海那边的总经理也辞职跑路了,只能麻烦你回去一趟。”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我也知道,现在让你回去,太强人所难了。”


徐懋棠说:“谢谢杜先生,不让我回去最好。我还真不敢回去格。”


见徐懋棠耍滑头,不敢回上海,杜月笙急了,索性拿话挤兑他:“老徐,你要是不敢回去,我就只能让维藩走一趟了!”


杜月笙说这句话时,试图做到声色俱厉,营造一种紧张气氛,显示徐懋棠不听话,逼到了大少爷出马的地步。一旦徐懋棠内心羞愧,就会自觉自愿、自动自发地把这活计接下来。


可不曾想,听了杜月笙的威胁,徐懋棠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内心大喜,但脸上故露担忧之色,道:“哎哟,那啥,大少爷回上海,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杜月笙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活活气死。原本是打算挤兑徐懋棠的,不曾想这厮脸皮厚比城墙,只是一记顺水推舟就把杜月笙自己套里面了。


平心而论,杜月笙是真不敢让儿子回上海,所以才百般挤兑徐懋棠。可在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徐懋棠宁肯断了与杜月笙多年的交情,也不想拿自己的脑壳去冒险。而且,杜月笙人在香港,此前的青帮势力已经荡然无存,徐懋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畏惧他了。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这时候的杜月笙只能冲亲生儿子耍威风了。


他把杜维藩叫过来,说:“你,回上海一趟,把中汇银行关掉。还有,顺便看望一下桂生嫂,她老了,你要代我在她面前尽孝。”


“好……好格。”杜维藩牙齿打战,应承了下来。


杜维藩出门时,正值1949年年底。他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来。可他是杜月笙的儿子,只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于凛冽的寒风中走向那未知的宿命。






不会说话,作茧自缚



1950年,杜月笙63岁,居香港。


年初,杜维藩到了上海,他来到中汇银行,缩头缩脑地向里张望。门里有人正往墙壁上贴“打倒资本家”的标语口号,忽然看到他,顿时大喜:“小杜先生回来了,来来来,快进来,老杜先生回来没有?”


“没……”杜维藩满怀紧张地走过去,偷眼瞥对方,见对方一团和气,全无要开他批斗会的样子,心下稍定,就说道,“我父亲现在有病,而且他还要在香港办理中汇银行的增资手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进门就先说增资,是杜维藩回上海之前和杜月笙精心商量过的。当时的情形是,杜月笙怕中汇银行存款太多,而自己又无法保住储户们的存款,对不起这些信任他的散户,所以想让徐懋棠回上海,关闭银行。但徐懋棠不敢回来,无奈之下,只好派亲儿子杜维藩,冒险前来。


可是,任谁都清楚,现在的上海对于杜家人来说极为危险。自认为杜维藩既然自投罗网,只怕再也没机会逃回去。所以,杜月笙父子二人商量妥当,不妨以退为进,来到上海,就和管理银行的干部们套交情,声称要为银行增资,打动对方,说不定就会有“逃”回去的机会。


果然,听到“增资”二字,干部们顿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怎么个增资法?”


“是这样。”杜维藩解释道,“我父亲现在香港,手头上有一大笔钱。可是香港又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所以父亲让我来看一看。如果你们欢迎,我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把钱投过来。”


“好,这是个好消息。”干部们顿时激动起来,“马上,赶紧,叫报社的记者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我们中汇银行,小杜先生已经回来了,老杜先生很快也会回来,而且还要给中汇银行增资。让他们赶紧报道这个好消息!”


“别……”杜维藩吓傻了,他感觉这次又是大不对头,似乎又把自己“套”进去了。


“为什么别?”干部们不明白,“小杜先生说的是实话,不是骗我们吧?”


杜维藩道:“当然是实话……”


干部们说:“实话有什么不可以登报的?一定要登报!”


当日,上海各大报纷纷登出消息:小杜归来,中汇增资,杜月笙不日将回上海。


见报之后,上海人头涌动,多家银行存款顿时被取空,储户们拿钱跑来中汇,他们相信,杜月笙先生一定会有办法保住他们的钱。没这个办法,小杜先生回来干什么?中汇又为什么增资?


中汇银行的定期存款突飞猛进,眨眼工夫就从原来的7个亿增长到了170多亿。这可把杜维藩吓坏了,他回来只是为了关闭银行,岂料自作聪明,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如今这么多的存款,万一日后银行被政府没收,他这趟上海之行岂不成了专门欺骗储户了吗?到时如何跟人家交代?


绝望之际,杜维藩连银行也不要了,只想快点“逃”回香港。就去找银行的管理干部商量:你看,咱们这消息也登报了,存款也飞速增长了,我是不是可以回香港跟父亲报告这面的情形,让他带着钱回来呢?


“好。”干部们通情达理,“只要你能找到个担保人,就可以去香港了。”


“担保人?”杜维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辰光,谁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谁又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替你担保?






巾帼英雄成绝响



林桂生故去了。杜维藩登门,替她办理丧事。


这个奇女子生活在一个不可名状的时代,一手托起两个男人。她效红拂夜奔,把流浪四方的黄金荣打造成上海滩头第一华捕。她于芸芸众生之中慧眼识出杜月笙这个人才,让他接掌自己的衣钵,迅速升到人生的至高地位。但最终,她遭遇了黄金荣无情的背叛,这实则是她难逃的宿命,她只能坦然接受,从此闭门不出,独居于上海城幽深的巷子里。


她的房门只是偶尔被不敢忘恩的杜月笙叩响,再没有第二个人看望过她。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守护着心里的一片安宁。她从晚清开始,经历了民国初年、北洋、国民革命军北伐、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新中国,时光如激潮,从她的身边疾速卷过,而她岿然不动,始终在这里静静地观看着。


她的人生曾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多到了令许多龌龊的小男人都会感到羞愧。她扔掉第一个男人陆巡警,如同踢掉脚上的一只破鞋子。她坐镇于黄公馆,运筹帷幄,指挥手下人去抢夺烟土,这是黄金荣终其一生也不敢干的事。她和“粪界大王”史金秀、“76号”的佘爱珍一样,都是这个自由时代难得的女性豪杰。


如果说,她们这一生有什么错失,也不过是大时代背景下那暗如锅底的无月天空,许多更龌龊、更猥琐的男人也曾在这个时代存活,他们从未受到过责难,谁又有资格责难这些女人?


俱往矣,一个伟大的混沌时代过去了,白相人阿嫂从此成为永恒的绝响。


这世上仍然有杜月笙一样的人物,茫然,孤寂,落寞,于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孜孜求索,于黑暗与绝望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引行者。


但再也没有林桂生了,再也没有了。






有人脉才能回港



替林桂生办理了丧事,杜维藩耷拉着脑袋,回到中汇银行。一进门,他就呆住了:大厅里,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正像火焰一样朝他喷射。


惊慌之下,杜维藩脱口而出一句不熟练的粤语:“咩事呀(粤语,什么事啊)?”


几名中汇银行干部走过来,说:“小杜先生,我们在等你,一道开全体职工大会。”


“哦,开会。”杜维藩问,“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你接受职工们的质询。”干部说。


“质询?”杜维藩紧张起来,“质询什么?”


干部道:“群众问你,为什么不给大家派发红利?我们全体干部职工代表大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派发3个月的红利。”


杜维藩惨笑道:“开什么玩笑?银行一文钱没有赚到,拿什么派发红利?”


“你胡说!”一个职工愤怒地冲了出来,“杜维藩,你以为我们是那么好蒙蔽的吗?告诉你,我们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现在中汇银行的存款节节上升,你凭什么说银行没赚到钱?”


“对啊,对啊,”职工们愤怒地议论起来,“满口胡说,欺负我们不懂业务吗?凭什么说银行没有赚到钱?让他给我们解释清楚!”


“哎呀!”杜维藩气得直跺脚,“我说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妈、大婶,你们都是银行的老员工,怎么会说出这种外行话来?不错,银行的存款是在增加,而且增加很快。可你们也清楚,银行里的钱是一分也贷不出去啊。存款放不出去,这就等同于增加负债,因为我们要支付储户利息的啊。我们开银行的,是靠了吃储户和贷款的利息差来赚钱。如今银行负债累累,收入全无,再拿储户的存款来发放红利,岂不是债上加债,老鼠舔猫咪鼻头,不想活了吗?”


“胡说!”一名职工冲上前来,“你家中汇银行,难道是今天才开门的吗?你们父子躲在香港时,这银行是谁替你们开着?谁替你们吸收存款?谁替你们放贷?你一口一个没有赚钱就不发红利,难道我们的血汗都喂了狗吗?你们这些资本家为什么如此贪婪地剥削我们?”


一声激昂的口号响起:“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全体职工齐齐挥起手臂,同声高呼:“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面对职工高高举起的手臂,杜维藩吓得魂飞天外,颤抖着缩成一团。他终于知道,群众的铁拳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分分钟都能砸碎他的头:“好好好,派红利派红利,我答应你们派3个月的红利。”


听到杜维藩的哀鸣,全体职工欢呼起来。


杜维藩“呼哧呼哧”跑到没人的地方,喘息半晌:不行,我得赶紧逃。要逃,首先得找个担保人。没有担保人就领不到路条,没有路条,连飞机票都没得买。


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匆匆找去。


杜维藩要找的这个人,姓刘,名寿祺。他的父亲刘春圃是杜月笙的好友,替杜月笙掌管华丰面粉厂。找到刘寿祺后,杜维藩吞吞吐吐地表明了来意。没想到刘寿祺大包大揽,说:“闲话一句,小事体。”


“可是,刘兄……”杜维藩明白地说出来,自己逃回香港是没胆再回来的。这样的话,就会连累到刘寿祺。


刘寿祺却笑道:“小事体,实话告诉你,我跟上海劳工局关系好。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有事。”


那就好。杜维藩松了口气,急忙让刘寿祺担保他,领到路条后,凭路条买了飞机票,径直飞回香港了。


杜维藩走了,再没有回来,替他担保的刘寿祺遭到严厉追责。刘寿祺被逼得走投无路,就爬到9层楼的窗口,“嗖”的一声跳了下去。


在香港,杜月笙脸上扣着氧气罩,严肃地召开了汇丰银行股东大会。


到场的股东,除了杜月笙外,还有返贫的顾嘉棠、低调的金廷荪、滑头的徐懋棠。杜维藩以中汇银行代总经理的身份,向诸位股东作业务报告。


杜维藩说他这次上海之行,绝对是次失误,而且是严重的失误。他去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关闭中汇银行,以免拖累储户。可是,在他去之前,银行存款不过7个亿。而他去了之后,上海市民疯了一样涌向中汇存款,使存款总额达到170个亿。结果,这么多的钱,一文放不出去不说,他还被职工大会批斗,被迫发给每个员工3个月的红利。


总之,他要是不回去,也不会凭空添这么多乱子,不会搞得大家这么被动。当然,他回去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替林桂生办理了丧事,送走了上海滩上最后的白相人阿嫂。


杜维藩又解释说他逃回来,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中汇银行的干部职工们正在想办法让他接掌父亲创办的所有企业,像什么华丰面粉厂、民丰造纸厂、华商电气公司,等等。现在这些商业实体,每一个都跟中汇银行一样,里面充满了变数。


杜维藩的报告完毕,顾嘉棠第一个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在猪鬃上已经把老本蚀尽,就指望着中汇银行这边能有点补益,而如今这个情形,无异于把他身上最后的裤头剥去,沦为赤贫的“美好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只有顾嘉棠一个人骂,金廷荪则不停地叹息,徐懋棠满脸平静,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杜月笙则是不停地气喘、咳嗽,他不想接受这个结果,但又毫无办法。


股东会议后,杜月笙的病情恶化,昏迷了整整1个月。


每一天,他躺在床上,全身不停地出汗,身上的褂衫转眼间就被汗水湿透。湿褂衫脱下来,干褂衫还没等穿好,就已经能绞出水来。


这种凶多吉少的状况,带给所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杜月笙的心理崩溃了。那种眼见环境一天天恶化却无能为力的脆弱感,就这样击垮了他。他越想有所作为,病情就越发严重,除非他放弃。


1个月后,他终于彻底束手。形销骨立,形容惨淡,但仍然还活着,就这样吧。


“老去悲秋强自欢,雄心销尽意阑珊”。谁都逃不过这一天,哪怕他是杜月笙。






子子孙孙无穷尽



让杜月笙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多半是老伙计王晓籁事件。


王晓籁,早年间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商会会长,当他是“亨”字级别大人物时,杜月笙还在十六铺坑蒙拐骗,经常拿到铺房“吃生活”。俟后杜月笙崛起,进阶“亨”字辈,成了大亨后左右一看,咦,王晓籁先生,怎么还在原地徘徊呢?


说起这王晓籁,委实是一台生殖效率奇高的生产机器,江湖道上传说王晓籁生有百子,但这个数目太夸张了,他其实只有30多个孩子而已。可能过于亢奋的荷尔蒙压抑了他的大脑,他的智商不太高,至少跟他的“亨”字级别有点反差。


王晓籁起家是因为他早年跟对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赤脚财神”虞洽卿。但把他扶到“亨”字级别后,虞洽卿觉得对得起他了,就不带他玩了。王晓籁孤独寂寞,就跟了杜月笙。他为杜月笙提供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本,让杜月笙在前面冲杀,他率30多个孩子跟在后面闷头大吃。


就这样一直跟到了香港,杜月笙大病不起,摆出分分钟要咽气的模样。而王晓籁一家30多个孩子,娶媳妇的嫁老公的,再加上王家上一代人,吃起饭来浩浩荡荡,鲸吞虎咽,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坐吃山空,吃到王晓籁两眼昏黑,满心绝望。


绝望之际,王晓籁不止一次来找杜月笙,看能不能再找几只大食盆,也好养活家人。可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森然林立的一排排氧气筒,氧气筒大阵中躺着个半死不活的杜月笙。指望不上杜月笙,王晓籁一咬牙一跺脚:我回去算了,反正我这辈子没杀人没放火,只是闷头生孩子、老实做生意,他们不会为难我吧?


于是,王晓籁一家又浩浩荡荡回上海了。


上海方面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会,热烈欢迎民族资本家王晓籁及家人的归来。他们全家人都戴上大红花,被请到主席台上就座。台上的人太多,反衬得台下稀稀拉拉。


欢迎大会后,就是坦白大会,请王晓籁登台,老实交代他是如何喝群众血汗的。坦白会后,就是揭发会,所有认识王晓籁的人纷纷上台,揭露王晓籁狡滑不老实的嘴脸,剥下他伪善的画皮,戳穿他的丑恶真面目。


揭发会之后是批斗大会,万人会场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整个流程走完,审查结果下来:王晓籁生平无大恶。


王晓籁这辰光,看得许多人痛苦犹豫。


就在这一片颓丧的气氛中,杜月笙终于呻吟了一声,慢慢爬起。


“男儿由来轻七尺,没死还要接着吃”。他还得让自己的大脑运行起来,也好替那些跟来香港的朋友寻找一只大食盆。


可是,天下之大,哪来的空缺大食盆,能够让你这么多人憨吃呢?


忽然,杜月笙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当年的老朋友范尔迪、甘格林来:要不,大家一道去法国吃,如何?


说吃就吃,杜月笙立即掰着手指,给始终照料他的孟小冬计算:自己一家人,万墨林一家人,顾嘉棠一家人,别人家暂先不考虑,这3家人,需要27张票。


正计算着,孟小冬说了句:“我跟了去,算是丫呢,还算是你女朋友?”


杜月笙傻眼了,半晌说:“我年轻时啊,浮浪,轻狂,见到喜欢的女人,就掼下铜钿,娶回家里来。我曾娶了4个老婆啊,不允许她们区分大小,大家都是好老婆,家居生活要平等。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她们每一个人。”


“我带她们回家,把她们养在深宅大院,让她们免于饥饿和伤害。她们可以怀着小女人的复杂念头,上床安睡,醒来时看到日头悬挂在天边。很长时间以来,我为此自豪,洋洋自得。”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位欧洲回来的朋友。他对我说,我这样根本不是爱。许多人养条狗养只猫,也能做到这一点。这只是喜欢而已。”


“那么,什么是爱呢?这个我说不上来,问别人,别人也是满头雾水。中国人啊,活着就够艰难的了,还有许多人每天绞尽脑汁的,编造出花样繁多的罪名,专门用来伤害别人。爱是洋人的日常用品。但对于中国人,未免太过于奢侈。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我知道,总有些事情,你必须做!”


“设宴,大婚!我不要大操大办,但要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酒菜,就现在。”


1950年年底,杜月笙与孟小冬于香港坚尼地台公馆举办婚宴。


这一年,杜月笙63岁,孟小冬53岁。


大婚之日,一个满脸堆笑的男子走进杜公馆。


看到来人,杜月笙狂喜地叫了起来:“新衡,真的是你吗?”


“哈哈,当然是我。”王新衡笑道,“这次我来香港,就不走了。”


王心衡是杜月笙心中最感激的一个人。抗战胜利后,三青团系屡屡对杜月笙发难,全靠了王新衡以蒋经国老同学的关系斡旋其中。万墨林也好,杜维屏也罢,实际上都是他替杜月笙捞出来的。当然,以王、杜之为人,杜月笙不会开口请求,王新衡也不需要杜月笙开口,相知交友,该替朋友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情。


对于下一代人,杜月笙最看重的就是陆京士和王新衡。他视陆京士为比自己儿子还亲的亲人,而对王新衡,他要求家里的孩子喊他“王家伯伯”,以便区分称呼戴笠“戴家伯伯”。


台湾当局派王新衡驻香港,这对于杜月笙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他顿时打消了去法国的想法,包了2万块钱的港币送给王新衡。


王新衡拒而不接,如果拿了这钱,以后反倒不好见面了。






有惊有险,死里逃生



此后,王新衡居于香港北角渣华街一幢新式公寓楼4楼。他是个体育健将,年轻时就是足球运动员,现在虽然从政,但只要香港有足球赛事,他一准到场观看。


这一天,他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宴会,但下午有一场球赛,算计时间,看完球赛恰好回家请客。于是,他先去看比赛,比赛结束后乘车匆匆往回赶,到了家门前,看到老婆站在4楼的阳台上,冲他喊:“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


“来了来了。”王新衡疾奔上楼。


飞跑到3楼楼梯处,正见两名陌生男子从楼上走下来,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就是他!”


当时王新衡就知道来了刺客,他是受过训练之人,知道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掉头逃,一掉头恰好被对方冲上来打死。他猛冲一步,擦过两人身子,飞速向楼上冲去,一边冲还一边扭过头来,怒视后面持枪之人——这也是训练科目之一。一旦你怒视对方,对方就会心慌,就有可能一枪打不准。


被甩在后面的两人,一人拔枪在手,“砰”的一声,王新衡只觉得屁股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热辣辣地疼痛,那疼痛直入小腹。


不及叫出声来,眼见得另一名杀手又掣出尺半长的雪亮西瓜刀,王新衡只有向楼上狂冲。


“砰!”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打中了王新衡的右臂,子弹余力未消,又穿入他的肺部。


而第一枪,子弹斜向上穿透他的臀部,直入肾脏。


此时,王家的楼梯上,3人狂奔。王新衡一身血伤,跑在最前面。高举西瓜刀的大汉紧随其后,拿手枪的刺客在最后面。被同伴挡住视线,他找不到机会开枪,只能跟着往前跑。


王新衡冲上3楼,忽听脑后刀风大起,急忙一低头,只觉后背一阵砭骨的剧痛,那柄雪亮的西瓜刀竟然刺入他的后背,兀自在颤颤地晃动。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王新衡中了两枪一刀,肾肺同伤,应该是倒地毙命才对头。但他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和蒋经国一起读书时,他们就知道这辈子少不了中枪挨刀,曾经强化训练过。所以,这时候的王新衡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头也不回,一招“策马奔腾”,向后面踢出一脚。


持刀的刺客正集中注意力,想把刺入王新衡身体里的西瓜刀拔出来接着砍,从未想象过这世上还有人会像战马一样尥蹶子。失察之下,被王新衡这招踢中小腹,他手握拔回来的西瓜刀,惊叫一声,凌空飞起,想用刀猛砸王新衡,没想到正砸中身后冲上来的持枪同伴。同伴也惊叫一声,两人“叽哩咕噜”地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王新衡趁机冲到家门前,恰好他老婆打开门,他顺势跌扑进去,摔在地上时,溅了一地的鲜血。


他老婆吓坏了,惊惶地张着嘴巴望着他。听到他声音疾速吩咐:“快打999报警电话,快!”说完这句话,王新衡注意到自己中弹的右臂,担心这条胳膊会因此废掉,就趴在地上认真地观察自己左手指是不是还灵活。


这时候,坐在客厅的客人醒过神来,急忙打电话报警。而王新衡的老婆则冲到阳台上,披头散发,尖声惨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呀!快来人呀,杀了人啦!”


此时楼下,送王新衡回来的车子正要离开,司机王森永听到楼上王新衡妻子的惨叫,又见两名神色慌张的男子从楼道里跑出来,就急忙下车追上去。但那两名男子一出楼道就分开左右,开始狂奔。王森永分身乏术,只好二选一,就盯紧了西瓜刀男穷追不舍。






死人差点被气活



狂追到街口,正看到一个警察在溜达,王森永立即大喊:“快抓住他!他是杀人凶手,刚刚杀了人!”


警察如临大敌,立即拔枪,将西瓜刀男抓获。然后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西瓜刀男假装若无其事、满脸茫然,否认道:“没有啊,我是个善良百姓,怎么可能杀人呢?”


警察问:“那你为何手持西瓜刀?”


西瓜刀男说道:“我手持西瓜刀有什么不对?难道我不手持,还能用脚趾夹着吗?”


警察无言以对。


西瓜刀男:“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他不能走!”王森永急了,“他杀了我老板,你做警察的敢放走凶手,你就是渎职!”


警察说:“你嚷什么嚷?我做警察的,还用得着你来教?你家老板在哪里?”


王森永道:“这个凶手在我家老板的楼道里行凶,你带凶手去现场,看了就知道。”


“真的吗?那咱们过去看看。”于是,警察押着西瓜刀男由王森永带路,寻到了王新衡的家里。一进门,只见满地鲜血,王新衡已经被大家抬到床上。


王新衡感觉到安全后,心情放松,精神立即陷入谵妄状态,意识渐渐变得不清。


警察把西瓜刀男推到前面,问:“是不是这个人砍的你?”


半晌,王新衡才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好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被砍杀时,我严格按照训练科目,死死地盯着持枪者眼睛对视,根本没看旁边那个拿西瓜刀的,弄不清楚是不是他。”


“你看,你看,”西瓜刀男很生气,说道,“我就说过嘛,凶手根本不是我。”


警察如释重负,说:“那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西瓜刀男正要走,被王森永上前拦下,说道:“凶手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和另一个人慌里慌张地从楼道里跑出去的。”


警察火了,说道:“咦,你这人有完没完?凭什么纠缠着人家不放?你亲眼看到他杀人砍人了吗?”


王森永回答道:“没有。”


警察说:“就是啊,你没亲眼看到,凭什么诬赖人家是凶手?真是不可理喻。这位被诬为凶手的先生,您不要生气,我们香港是个开放的大都市,谁也不能拦着那些蛮不讲理的外乡人来是不是?这里没您的事了,请先生慢走。”


西瓜刀男满脸不服、不忿,正要出门,这时候就听王新衡一声怒吼:“丢你老母!你个徇私枉法的混蛋警察,把我这个死人硬是给气活了。你们大家好好看看那家伙,看他身上有没有溅到砍杀我时的血,看他衣服上有没有被我踢过的脚印?”


大家定睛一看,齐声惊呼:“好悬,不要放走凶手,他的胳膊上沾有斑斑血迹,衣服下摆真的有只鲜明的鞋印。”


王新衡道:“这就对了,此人持刀,不过是个喽啰,那持枪之人才是他的上司。只要抓住了他,就能问清楚他同伙的下落。”


警察听了,失笑道:“拜托,有没有搞错?这里是香港,负责治安的是我们。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凶手,他到底有没有同伙,是我们的工作,你们还是送人去医院好吗?不要管得这么宽!”






年轻人才是未来



台湾当局的要人王新衡在香港遇刺是轰动一时的大案。杜维藩得知消息后,赶回杜公馆,向家人报告这件事。


姚玉兰听了,立即把杜公馆的司机钟锡良叫来,喊着他的小名:“阿三,你马上把车子开出来,后座位要擦干净。”


钟锡良问:“哪个要出门?”


姚玉兰回答:“老爷。”


钟锡良失笑摇头道:“不可能!老爷他根本起不了床,怎么可能坐车出门?”


姚玉兰说:“我没说老爷能不能起床,我只是告诉你为老爷准备车子。”


钟锡良道:“是咯,明白了。”


房间里,杜月笙听到王新衡遇刺的消息,顿时号啕大哭道:“触那娘,丢你老母,太欺负人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刺杀新衡。我现在就要出门,看有没有胆子来刺杀阿拉!”


杜月笙在家里霸道惯了,他的话没人敢违背,但问题是,他一刻也离不了巨大的氧气筒,他上车出门,这氧气筒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司机钟锡良想办法,把火箭筒般的氧气瓶绑在汽车上。这架势极为吓人,似乎杜月笙只要一出门,整个香港就会被炸得灰飞烟灭。


正在街头遛弯的巡警们目睹这么个怪异组合横空杀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立即向所有警员求救:“报告报告,不得了了,坚尼地台附近,有人用汽车架起火箭炮,救命啊……”


香港所有的警车疯了一样地往坚尼地台路附近冲来,各个路口层层设卡,拦截杜月笙。但见那司机钟锡良抖擞精神,左突右拐,冲破香港警方无数道关卡,成功地把杜月笙送到了医院。


警察们黑压压地追了上来,紧急喊话:“不许动,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这医院里可都是无辜者,请不要用火箭炮轰他们,有什么要求慢慢讲。”


杜月笙坐在车里,苦着脸。他想下车,下车就得扛着氧气瓶走。可跟出来的人,只有姚玉兰、杜维藩几个,根本扛不动。无奈之下,他让姚玉兰和杜维藩进医院问问王新衡的病情。


这时候的王新衡离死只差一步,两枪一刀,一粒子弹由臀入肾,一粒子弹穿臂入肺,刀伤则几乎是贯胸而透。医生有充足的信心把他活着抬上手术台,至于他能不能活着下来,要看他的运气和造化。


了解到情形后,姚玉兰和杜维藩在走廊里商量了一下,怕杜月笙听到这个消息再引发重病,就商量着隐瞒王新衡的病情。


果然,杜月笙听了王新衡被“稀释”后的病情,心神大慰,就让钟锡良快点招呼那些提心吊胆的警察,让他们别闹了。


一场乱子结束,警察收工,杜月笙架着氧气筒回家。


要说王新衡,身体素质实在是好,他像死人一样被抬上手术台,取出肺肾中的两粒子弹,只见他眼睛一睁,又跟正常人没太大差别了。


姚玉兰、杜维藩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杜月笙。不曾想,杜月笙听了后,当即抱住氧气筒要立即去医院看望王新衡。


这可把姚玉兰气坏了,心说:这老头,你上次差点没把香港警察玩死,还没玩够吗?


于是骗杜月笙说:“香港警方怕刺客再来暗杀王新衡,就对医院严加管制,把王新衡软禁在4楼,禁止闲人探望。”


实际上,香港警方根本懒得理会这起谋杀案,虽然台湾当局一再要求香港警方抓捕那名持枪杀手,可香港警方磨磨唧唧,就是不想管,对王新衡也是一样,戒备根本没那么严。


但是杜月笙不知道,他非要去医院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担心。姚玉兰非常清楚,以杜月笙现在的身体,不可能爬上4楼。劝来劝去,杜月笙终究是杜月笙,自己想出个法子来。


他让司机钟锡良开车,把自己送到医院的病房楼下,然后打王新衡的电话,让王新衡走到阳台上来,自己打开车门,抬头仰望。


王新衡双手撑住阳台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瘦弱的老人。


他知道,这个老人体内的生命之火正在渐渐熄灭,所以才如此留恋年轻人身上的那种生命活力。这个老人的时代已然过去,对这个世界上美好的青春生命,他多看一眼,心里就能多获得一分安宁。






第十六章 英雄长逝成传奇



他老了,陆京士还站在这里,风华正茂,但那夹杂着浑浊的激荡时代已经永远过去。


当他悄然走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希望与青春,等待与静默。这就是一切。






岁月如砥人已老



1951年,杜月笙64岁,居香港。


他的话越来越少,举止也有些反常,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有天招待客人吃食,席间客人拣好听的说,说他变胖了。杜月笙的脸色忽然变了,放下筷子,好长时间才说:“这不是胖了,是浮肿。”


他忽然说起来,25岁时,他初到黄公馆,不过是黄金荣的小跟班。有天黄金荣单独带着他去逛城隍庙,遇到一个奇怪的僧人,那人给他们两人算命,算黄金荣风云天下,却说衣装寒酸的杜月笙未来的人生成就将10倍于黄金荣。


他这辈子,就信这个。


此后,形形色色的江湖术士出入杜公馆,差不多都异口同声,算定杜月笙会活到73岁。


杜月笙听了,果然欢喜不尽,心情好,气色也大好,身体似乎也慢慢恢复。可当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备了自己的八字,秘密托人给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相士送去。


这个相士的名号,称“六月息主人”。杜家人不知道此人是谁,询问江湖术士,对方也都摇头。这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六月息主人给杜月笙批了简单的一句话:“64岁岁在辛卯,天克地冲,绝难度过。”


连具体的日期都有,这一年的8月15日。


杜月笙把这纸命帖贴身藏起,于平静之中等待他的大限到来。


神奇的是,他比那个神秘术士计算的辰日多活了大半天。






人之将死,必见最得意弟子



春秋末年,至圣先师孔子身体日见衰微。于是,他每天拄杖立在门前,眺望着远方的驿道,苦苦等待着最心爱的弟子子贡回来。


孔子不知等了多少天,才见驿道上一辆轻车扬起风尘,向他这边疾速行来。


车到近前,子贡跳下车,上前问候老师。


当时,孔子埋怨道:“子贡啊子贡,你怎么才回来啊?”


然后,孔子吩咐子贡安排自己的后事,登床阖目而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2000年前孔子等候门生子弟,等待自己死期的旧事,在香港杜月笙家里重演。


1951年6月底,杜月笙坐在居室与客人闲聊,忽然发现自己双足失去知觉,丧失了行走能力,站不起来了。


家人将他抬上床,他吩咐家人立即拍电报给民住在台湾的陆京士,请他来一趟。


大家商量这电文应该怎么拟,最后确定了4个字:“尽速飞港。”


隔了一天,杜月笙再次要求家人二次发电,并口述电文:“病危速来。”


陆京士接到第二封电报,意识到事情不妙,急忙订了8月1日飞香港的航班,并打电报告诉杜月笙。


可不曾想,8月1日那天香港大风暴,航班推迟到次日,躺在病床上的杜月笙听到这消息后,说:“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的,我早就知道的。”


8月2日早晨,万墨林飞跑过来报告:“京士兄已经飞到香港的松山机场,正在坐车飞赶过来。”


家人欢呼,杜月笙却满脸害怕,害怕这个消息是假的,喃喃地说:“假消息,假消息,这是你们编造出来哄我开心的。”


话虽如此说,可到了吃饭点,杜月笙却不肯吃饭,就这么躺在床上等着陆京士来。


终于,陆京士冲了进来,杜家全家人簇拥着他到杜月笙的床前。


杜月笙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掌,与陆京士的手相握。他握住了一只充满生命活力的手,握住了一只通向未来的手。那一瞬间,无数往事在他眼前掠过,几乎让他泪水横流。


这是他视为儿子的年轻人啊,从上海旧时代的“工运”起,他们两人就走在了一起。


还记得上海南市,距杜月笙之家咫尺之遥的抗日血战,陆京士率领年轻的忠义救国军力阻日军20几个师团,掩护正规军撤退;还记得他向戴笠请求无论如何都要从战场上救回陆京士;还记得他尽出青帮弟子,沿江布围,只为了从日军的重重围困中抢回这个他视为希望的年轻人。


他老了,陆京士还站在这里,风华正茂,但那夹杂着浑浊的激荡时代已经永远过去。


当他悄然走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希望与青春,等待与静默。这就是一切。






生命中最后的希望



陆京士来了,杜月笙开始安排后事,先命人把家中的借据全部焚毁。


他说:“我杜月笙的儿子,不可以成为向人讨债之人。”


他说:“我打拼了一辈子,全部遗产有11万美金,折合港币60万。这些钱,分给4位太太、4个儿子、3个女儿,每家恰好1万美金。”


然后,他接着说:“京士在我这里存有10万港币,你们不要忘了。”


陆京士大骇:“先生,没有的事情,我没有钱放在你这里。”


杜月笙否定道:“乱讲!怎么没有?你明明有10万港币在我手中的嘛。”


陆京士急忙转向杜家人:“我大概能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是让我维持恒社运营,怕没有经费,所以才这样说的吧。”


杜月笙说:“没有的事,我就是把欠你的10万港币还上。”


陆京士劝道:“先生,就不要再为恒社的事操心了。一来,恒社也不需要这么多钱。二来,就算什么时候缺钱,我们也会有办法筹措的。”


杜月笙沉下脸道:“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搅和在一起好不好?”


陆京士不敢再争辩下去,只好依着他,说:“好,好,先生,你别动气,先休息一会儿。”


杜月笙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突然看到大富豪朱如山正站在他的床前,当时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对了,如山兄手里,还有我的10万……”


朱如山一听大急,大声道:“杜先生,你搞清楚格,你交给我的是10万港币,是港币,不是美金!”


杜月笙平静地望着朱如山,这时候的他,脑子里一定想起了香港《罗宾汉报》上连载的小说《朱门丑史》。当时为了阻止报社肆意羞辱朱如山,杜月笙把整部书稿全部买了下来。想来那部书稿,也会值不少钱吧?当然,这时候的杜月笙不可能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朱如山,平静地说道:“是港币,当然是港币的啦。”


朱如山立即摸出支票簿,疾笔如飞,签了张10万港币的支票,递过来,道:“杜先生,我们的账,两清了。”


杜月笙接过支票,招手叫陆京士:“京士过来,这是欠你的那10万港币。”


陆京士惶急道:“先生,没有这样子的事体。”


杜月笙瞪大眼睛,说:“京士,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呶,把支票拿着。”


陆京士无奈,只好接过支票,从病房里退出来,对姚玉兰说:“娘娘,你想我怎么可能有10万块存在先生这里?根本没有的事嘛。这件事我已经说清楚了,可是先生一定要让我收下。当着先生的面,如果我不收,先生会不依的。现在我把这张支票交还给娘娘,请娘娘代为保管。娘娘也千万不要告诉先生,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们凡事先顺着他好格。”


1951年8月11日,杜月笙奄奄一息之际,忽然门外有一人号啕大哭冲进来:“月笙老哥哥啊,你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的月笙老哥哥,你死得好惨……”


当时万墨林差点没气疯,心说:这人谁啊?人还活着你就来哭丧。


过去一看,却是杜月笙的一位好友,叫江干廷,他不知从哪儿错听了消息,以为杜月笙已死就跑来哭丧。此时,杜月笙虽然未死,但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8月16日下午,时任台湾当局“国民大会”秘书长的冯兰友赶到。


他走进来,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好,好,大家有希望。”


说完这句话,杜月笙合上双眼,与世长辞。


一切归于沉静,紧接着,四周一片哀号。






经济学解读一切



兵戈满地,沧海横流,杜月笙生于1888年的上海高桥。风雨如晦,去沪怀乡,杜月笙殁于1951年的香港。


他用64年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创建规则,寻找自我。


杜月笙并非新规则的开创者,而是传统江湖道义的守护者。未完成的教育,迫使他以江湖道义为准绳,引导着自己前行。这个道义的规范,在他青年时期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认可,但当全新的规则崛起,争斗,流血,杜月笙所信奉的这套行为准则随即遭到了边缘化。


支持者称他忠肝义胆、豪侠心肠,憎恨者叱骂他为大流氓、大反动派。其实,这些评价不过是当事人依据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而给他贴上的标签。但他实际上是个正常的人——一个复杂的人,他终其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拒绝让人这样简化他,也拒绝自己这样简化别人。


他信奉的规则,是基于人的,说起来简单,但极为复杂。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也都同他一样,生而为人,具有的更多的是既简单又复杂的经济属性,而不是政治属性。


他成功地用经济属性解读了自己的一生,而一些无力解读经济简单化属性的人,试图寻求政治复杂化的途径,将他简单化。这个过程一度大行其道,但终究,多数人的生命都会跟他一样,在归于沉静之前,回落于简单的经济单元。


只要去除掉单面的符号或标签,我们就能注意到,杜月笙的行事风格或者思维模式,始终呈现出一种互动态势。简单地说,他始终将任何一个对手视为一个正常人,他能与北洋高官贩鸦片,与军警合谋开赌场,与江湖道称兄道弟,从“76号”捞出军统特工,让日本人把绝对违禁的战略物资出售给他,无论双方之间的关系是敌对还是友善,他所做成的事情总是让人震惊。


这仅仅是因为,他几乎不相信任何政治阵营,或者说,他仍然沿用旧有的经济法则解读那些政治阵营。


他并没有看透这个世界,只是他信奉的规则让他始终能把事情做对。事情做对了,他自然成了一个让人尊重的人、一个如愿以偿获得经济自由的人。


他就是那个特定时代追求自由、获得自由而最终没有失去自由的人。


对他的评价或者解读,反映出智商的落差与分野。崇尚经济自由的人,能够在他的一生中获得对人生法则的有益解读;反之,则反之。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杜月笙这样的人。你是喜欢他还是憎恨他,取决于你对这个世界的解读,是经济上的认知多一些,还是政治上的认知多一些。无论你采用何种方式解读,总能获得你最需要的经济自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杜月笙用他一生的历程告诉我们的,不过就是这些。






附录一 杜月笙大事年表






附录二 杜月笙处世金句



1.我将来回来,一定要一身光鲜,让我们一家风光!我要起家业,开祠堂。不然,我发誓永远不再踏上这块土地!


2.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


3.吃是实功,赌是对冲,嫖是落空。


4.花1文钱要收到10文钱的效果,这才是花钱能手。


5.做事要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


6.我不做守财奴,我只想交朋友。


7.英雄不怕出身低,关键要有一个好脑子。


8.做人有3碗面最是难吃:人面、场面、情面。


9.对人必须诚恳,即使有人欺瞒我于一时,我总能以“诚”字来感动他,使他心悦诚服。我的处世之道,尽在一个“诚”字,你们举一反三,方始可以谈交友。


10.看我们今朝的排场,像煞鲤鱼跳过了龙门,化鱼为龙,身价百倍了。但是你要晓得,我跳龙门比你们难得多。你好比是条鲤鱼,修满500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滨里的一条泥鳅,先要修行1000年,才能化身为鲤,再修500年才有跳龙门的资格。因此之故,我无论做任何事体,都是只可成功,不许失败的。譬如说我们两个同时垮下来,你不过还你的鲤鱼之身,我呢,我又要变回一条泥鳅喽。你说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谨慎呢?


11.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12.杯中酒常满,桌上无虚席。


13.蒋介石拿我当夜壶(傻瓜),用过了就塞到床底下。


14.我是一个中国老百姓,碍于国家民族主义,未敢从命。


15.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16.只要事体对双方有利,随时随地彼此密切合作,应该没有啥问题。


17.人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识人。


18.挨骂是假的,银子是真的。


19.小心得天下,大意失荆州。


20.人活在世上要靠两样东西:胆识和智慧。


21.锦上添花的事情让别人去做,我只做雪中送炭的事情。


22.钱财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存钱再多不过金山银海,交情用起来好比天地难量!


23.每月存款折上多几个零不算你有多少钱,花出去多少钱才算你有多少钱。


24.每个人都有床头金尽的时候。


25.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26.事不要做绝,要留有余地。


27.君子我不怕,毛贼我不惹。


28.原来天底下最狠的不是我姓杜的,而是他姓蒋(蒋介石)的。


29.我进攻的矛头直指五彩缤纷的十里洋场!


30.如果日本人利用租界打中国人,我杜月笙要在两个小时内把租界全部毁灭!


31.我就是靠两只手、一身胆闯出来的。


32.你有希望,大家有希望,中国有希望。


33.人啊,活在这世上,最好是要有点脑子的。没脑子的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生生被人骗死,自己却浑然不觉。


34.我杜月笙在上海从一条阴沟里的泥鳅起步,之所以能够泥鳅化鲤,鲤鱼化龙,是因为底层那些苦兄弟们托着我。任何时候他们求告到我门前,我只回答他们:闲话一句。


35.这个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自作聪明、卖弄奸诈。


36.每个人都需要经济,但不一定需要政治。人是靠经济活着,不是靠政治。


37.你喜欢的人,要吃饭;你不喜欢的人,也要吃饭。可你不想让你不喜欢的人吃到饭,为此编造出时鲜的骂人话,骂人家是垃圾,是蝗虫,这样真的好吗?


38.记住,当你轻言别人是垃圾时,你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同样是垃圾。所有人都是垃圾,或者是蝗虫!就尊重一下垃圾的生存权利,又如何?


(责任编辑:ro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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